<h3><br> 活到56岁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明白抉择对于一个人生命的意义,但同时也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命定”恰是抉择最好的注解。回首过往,会自觉地发现所有的抉择实际都暗含着“命定”,你奋斗的轨迹恰佐证了你对自己抉择后自我执行力的到位程度。<br> 2017年是父亲离开我们五十年的光景,也是这一年大哥和我征得母亲的同意,按照我们藏族人的习俗将父亲的骨灰撒入青海湖(藏区的圣湖)。父亲离世时,我不足5岁,小哥8岁,大哥16岁,这是我们家尚存的惟一一张全家富,其他类似照片都在当年抄家中被毁了。</h3> <h3> 父亲一生留给我的只有几个碎片的记忆,就这,还有点滴是母亲回忆的补充。<br> ——一次是父亲俯下身微笑着教我如何画展翅飞翔的小燕子,那时我也就两三岁……。直到上了中学学习高尔基的《海燕》时,再度忆起爸爸的笑容,心中不免有些悲凉。现在想许是父亲在冥冥中,教导我未来无论面对什么的困难与问题都要学会坚强地面对。<br> 一—一次是父亲把抱我起,让我爬在家里一张大大的桌子上,我撅着小屁股用力向前,父亲在后边轻轻地拍着笑着……,这个记忆成了我长大过程中每每看到别的同学依偎着父亲,或是搀着父亲时一种自然地想起,而这,也成了我阿Q式自我安慰疗法。现在想这是父亲给予我心智长成中可以健全的重要依据。</h3> <h3> 一—有个晚上我被妈妈的哭声惊醒,父亲坐在床上,身上披了件衣服,妈妈一手端着盆站在床边,一手捶打着父亲背,父亲脸色苍白毫无气力地低着头,盆里都是血……,母亲无助悲哀的神情和父亲无力的眼神,成为我长成中无法抹去的记忆,让我越来越明白了尊重生命、善待生命是做人做事的根本。<br> 一—有次从幼儿园回来,我喊着“爸爸”冲进房间,只见父亲神色慌张地向床底下推着什么,他急忙起身,张开双臂让我扑进他怀里……,在父亲离开我们的日子,太多次听母亲讲,那时我们已被抄家、被扫地出门至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屋里只能放两张单人床。也从那时期,父亲坚决不让母亲到幼儿园接我回家,就这惟一的一次,还是母亲偷偷去接的,目的是想让父亲看看我,让他可以有坚强地活下去的理由。但刻进我记忆深处的却是父亲慌乱的神色,这让我自己做母亲后,更深深地体会到原来天下的父母亲最希望地是将自己最高贵的尊严留给孩子。<br> </h3> <h3> 1967年5月25日属于我们这个家庭的灾难日。只记得父亲躺在一辆架子车中身上盖着被子,父亲的弟弟我的叔叔在前边拉着车,母亲一手拉着我,一手推着车,……46年来,无论我如何拚命拚命地回想,就是想不起父亲是侧躺着还是仰躺着?想不起他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也想不起我究竟是跟着妈妈和叔叔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也想不明白我4岁的大脑怎么可以记不住这个片短?还是从母亲的回忆里得知,那天是将含冤离世的父亲送去火葬场,之后,由叔叔带着他的骨灰盒回老家埋葬。现在想想,这许是父亲有意留给我这不完整的片段吧,他希望长大后的我能永远屏蔽掉悲惨的画面,只让我记住他睡着了。父亲是对的,这使我在长大过程中没有埋下丝毫仇恨的种子。<br> 51年过去,父亲对于我而言,从真正开始记事起就已经是阴阳两世间了。我能为他做的永远都是那些特定日子里的祭奠……。</h3> <h3> 父亲的第一次平反。是1973年的夏秋季节,当时中共中央出台了45号文件,党内对“文化大革命”的性质有了“三七开”的说法,父亲死的性质可以由“敌我矛盾”认定为“人民内部矛盾”。于是也就有了父亲的首次平反,经青海省相关部门批准父亲的骨灰也可从故乡迁至青海省烈士陵园。具体迁骨灰的日子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些因我父亲受牵连的叔叔阿姨们在那些天里进进出出格外地忙碌,我爬在家里的小桌上写作业,突然被一位叔叔叫着为父亲骨灰盒前摆放的小花圈挽联上写“沉痛悼念我的爸爸”,结果,写到爸爸的“爸”时,大脑居然一片空白,竟抬头问他,“爸爸的爸怎么写?”就在那一瞬间,乱轰轰的家里顿时静了,叔叔阿姨们看我竟然难过地流泪了,……可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就觉得很丢人,很担心长辈们认为我是个差学生。现在仔细想,应该从我开始认字,课本上好像并没有把爸爸的“爸”作生字来教。</h3> <h3> 还是那次,我随叔叔们一起去故乡迁移父亲的骨灰,但到今也想不起父亲的骨灰盒是怎么更换的?只记得,站在父亲弟弟家的院子里,叔叔轻轻走过来低声对我说,不要把手放在口袋里。还是事后听母亲给关心我们的朋友们讲述此事时,总会说父亲的骨灰盒在地下埋了五六年,连包裹在骨灰盒外的那层布都没有半点的风化,每每说到这,总会补上一句“这就是冤案啊,他死都不瞑目啊!”<br> 父亲的骨灰是先从家乡接回到我们住的家里,第二日再送到烈士陵园安放。记得,要送烈士陵园的头一天晚上大雨倾盆,帮忙的叔叔阿姨们都急了,商议着要去准备大量的防雨布好盖在第二天摆放花圈的大卡车上。但母亲去那十分坚定地说,用不着。她和我父亲都是善良的人,一辈子没做过故意伤害别人和对不起别人的事,老天爷会照顾的。第二天果真是艳阳高照。而当时的我根本不明白事理,居然在那么庄严的时刻,没有与母亲与大哥在一起,竟然自己跟着院里的哥哥姐姐们先到了烈士陵园,是大哥捧着父亲的骨灰盒站在一辆大卡车最前面,他的身后摆满了花圈。</h3> <h3> 现在想起都还让人痛心不已的是,因为多次的抄家,再加母亲又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当时家里竟然找不到一张可做父亲遗像的照片,只能拿着一张集体照去为了他画了幅遗像。现在有的几张照片都是父亲彻底平凡后,好心收存的叔叔们提供的。这可以理解,毕竟当时父亲的死只定性为“由敌我矛盾转为人民内部矛盾”。</h3> <h3> 父亲彻底沉冤昭雪是1978年中共中央宣布“十年文化大革命”结束。当年5月,由青海省委、省政府在西宁市委大礼堂为父亲召开追悼会。时任青海省委书记的梁步庭出席追悼会,由时任团省委书记的鲁加才让致悼词,时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胡耀邦致电并送了花圈。党给予父亲非常高的评价。这里没有想用胡耀邦来高抬我父之意,因为他之所以能过问我父亲,一是因他在担任团中央书记时,正值父亲任青海省团委副书记。据母亲回忆他曾找父亲谈话,希望将他调入团中央,父亲当时认为自己在地方做领导的时间比较短,还应历练历练。二来父亲当年在中央团校培训时,他恰是中央团校校长。 也因此母亲每谈及此事最为懊悔,总会重复地讲,当初你爸爸要是去了团中央,就不会有被迫害死了。在北京有那么多大人物,他就不算个啥,这条命就保住了。是的,妈妈每一次的懊悔、每一次的叹息,都让我们产生“假如”父亲当年真去了北京,如今的我们会拥有一个健全的家庭,可能我们每个孩子命运又会有不一样的轨迹。但,只是短暂的一想,因为,母亲一次次的追悔莫及只能让我们清楚地认识到世间惟一不可以有的就是“假如”、“如果”之类的,要相信,一切都是命定,尊重每一个生命,学会生存、学会独立、学会宽恕、学会包容注定就是我们家兄妹长成的生命轨迹。</h3> <h3> 我的父亲名叫华旦,出生在青海省化隆县石大仓乡,父亲祖上家境富裕,他很小就被送到了蒙藏小学和西宁市的国立师范学校读书了,藏汉文兼通。解放前,由于青海没有地下党,父亲属于解放后首批被党组织列入培养的少数民族青年干部。1964年初组织上就在考虑对他的培养,升职到地市级的自治州锻炼,也被中组织列入青海省副省长考察人选等,这个过程中组织上也接到过匿名举报父亲曾参加过“三青团”的告状信,就在上级组织部门做出查无实据的结论时,恰好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也在一夜间由一名焦裕录式的好干部变成反革命走资派。</h3> <h3> 在这场劫难中,36岁的父亲日日承受着毫无尊严、毫无人性的人间地狱般的煎熬……比如他正躺在医院注射点滴,一伙“革命者”气势汹汹地冲进病房拨掉针头、直接从病床上抓起扭押着扔进大卡车上,高呼着口号咆哮着拉去游斗;比如在医院准备做胃部透视的父亲,刚喝下钡餐药就被强行穿上红袍、带上高帽、胸前挂上走资派的牌子扭押着去游斗;当时父亲的胃病很严重,每天都在便血、吐血,一米八的大个头,瘦弱的只剩下个空皮囊,就这样,每天要在步行几十公里的游斗途中,被“革命者”撕扯着、拳打脚踢着……,听母亲说,他的一个耳朵被生生地揪下一半,一个胳膊在做“喷气式飞机”的游斗时拽断……。那时母亲被批为“铁杆保皇派”,她每天的任务就是陪着父亲游斗。母亲回忆起那段可怕的岁月时说,“那时只要一听见院子大广播里放“大海航行”的歌,就十分地紧张,因为一唱这歌父亲就被揪上街游斗,那些日子里的母亲,一听到这首歌就紧张的尿裤子……。她痛苦地说,眼看着你爸爸身体病弱的已没力气支撑了,心里又急又难过,就准备了些钱和粮票,劝说他逃离。可你爸怎么都不肯,认为是可耻的行为。现在想,父亲之所以不接受逃离,是因为在他眼里这种行为与战争年代的叛徒没什么区别,他就是要用的行为来证明对党的忠诚,这就是做人的傲骨。</h3> <h3> 就这样,1967年5月25日距今51年前,父亲永远地离开了家人,父亲与我们注定阴阳两世界,我们所拥有的只能是对他骨灰盒的守望……。<br> 在这漫长的51年守望过程中,随着我们年龄的不断长大,每一次看望父亲汇报的内容和人员也在不断变化着。我和哥哥们相继考入了大学,我们尽可能地都选择了走专业的道路,大哥的经历曲折太多,回乡当过知青、1972年招干到了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工作,之后学了法律,做到了果洛州法院院长;小哥学了计算机,成为江苏省考试院的高级工程师;我做了新华社记者。 然后,我们各自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大哥有三个儿子,小哥有一个儿子,我家是个女儿,我的嫂子们都是贤妻良母,我的先生诚实善良,他们对母亲非常尊敬孝顺。我和小哥先后从青海西宁调到江苏南京。再之后,大哥有了孙子孙女。我们是一个没有父亲、没有爷爷和祖父的四世同堂大家庭。</h3> <h3> 因为父亲的离世对母亲打击过大,这几十年里,我和哥哥们基本形成了共识,只要不是母亲讲,我们在家里从不主动提父亲。51年过去,也就形成了我们兄妹们从不会自悲怜。我从没有和哥哥们交流过没有父亲的成长感受,我知道,像我们这样没有父亲的孩子,遇到不公平的人和事,是没有权力、也没有资格,向外去抱怨“为什么”?或是去质问“凭什么”?我们惟有的只能是扪心自问:“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去努力”?“凭什么你就该有什么”?是的,在母亲独自支撑着我们长大的岁月里,只让我们明白了别人救济你,要知恩。别人欺侮你,要隐忍。你的苦老天爷都能看到。父亲是家里的大梁,我们家没有了大梁,没有了依靠,只能靠我们自己向上扛。现在想想,我平凡而善良的母亲虽没受过高等教育,但她用行动教会了我们仁爱,让我们明白了感恩。于是,我和哥哥们以及我们的子女们都身心健康地成长着。</h3> <h3> 2017年在父亲去世50周年之际,经母亲允许,我们在大哥的安排下,遵照本民族的习俗将父亲的骨灰从烈士陵园取出,于2017年8月9日撒入青海湖的湖心。那一天清晨,我们从西宁出发驱车驶向青海湖,大哥捧着父亲的骨灰盒,一路上我们伴着月亮和太阳,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目睹日月同辉的景象,天空湛蓝,月亮西下,太阳从东方升起万道光芒,让人感到亲切温暖,在拉脊山上我们为父亲煨桑时,我在心里默默地对父亲说:“尽管只是儿女们送您最后一程,但爸爸还有这不落的月亮和升起的太阳啊,这样的荣耀可是您自己修来的。 ”我们乘着快艇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青海湖心,把父亲的骨灰与白色的、黄色的菊花瓣合在一起,一捧捧地撒入湖水,……我一边哭泣着,心里一遍遍不听地对父亲说,“爸,实在对不起,您没有享受过女儿的搀扶,甚至没有吃到过女儿买给您的一块糖,一根您喜欢的中华烟、一杯茅台酒,……”我听到大哥也在一旁用藏语说着类似的话。就在我们回到岸边,在佛塔前真诚地拜托准备一路磕头去西藏朝佛的族人,也能为我们的父亲做祈福后。刚还阳光灿烂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待我们上了车,一场大雨倾泻而下,我问大哥:“这是我们在哭还是爸舍不得我们走?”大哥说,“这是老天爷为我们冤死的父亲骨灰撒入圣湖中,同我们一起哭泣。”<br> 就在我写这篇短文时,偶听到降央卓玛的《西海情歌》,竟泪水涟涟,……“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巅温暖的春天,等待冰雪融化之后归来的孤雁……”<br> 是的,这是一首情歌,不应是思念长辈听到时可以掉泪的,但是,既然眼泪止不住,就算应验了“女儿是爸爸上辈子小情人”的这句老话吧。……<br> 2018年6月写于南京<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