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生活 ——二姨的苦命人生

俯瞰浮躁(江红)

<p class="ql-block">  我的母亲兄弟姊妹十个,二姨排行第二。在哪生活艰辛的年代,我的姥爷姥姥在贫瘠生活中能将十个孩子拉扯大,就意味着二姨在自己父母身边的日子也未必有过幸福的生活。出于给姥爷姥姥换一点用度和减少一个人口粮的缘故,二姨在十八岁就早早嫁人,开始了自己养家糊口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我的家乡在绵延不绝的秦岭山里,在这山脊沟岔犬牙交错的地方,河流就像毛细血管向主血管汇集一样,由沟沟岔岔向下游的川道汇聚,随着河流越来越宽,道路也越来越宽,人家也会越来越密集,生活也越是宽裕一些,因此川道就是沟沟岔岔人眼里的城里,沟沟岔岔就是川道人眼里的乡下,在这个地方发达两个字是与河流的宽度成正比的。</p> <p class="ql-block"> 二姨家在一个叫孔家沟的地方,地处大山沟的尽头,就像是毛细血管最细的地方,周围零星散落着几户人家。在我最初的记忆里二姨家就是我去姥姥老爷家的驿站。由于我家距姥姥姥爷家有八十多里地,中途还要翻一座叫迷魂阵岭的大山,二姨家恰在迷魂阵岭的山脚下,大致在我家去姥姥姥爷家的中途,所以每次我的母亲带我去姥姥姥爷家时,总是先去二姨家歇一晚,第二天再翻山去姥姥姥爷家,也因此在我早年的岁月里,二姨家是我所有亲戚中我去过最多的了。</p><p class="ql-block"> 二姨家有五个孩子,三个比我大的两个是我的表哥、一个是表姐,另外两个是我的表弟。由于二姨家孩子多玩起来热闹,尤其两个表哥和表姐都比我年长许多,只要去二姨家表哥表姐得空就会带着我山上山下、河里树上的疯玩。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忆深刻的就是上山采野果和坐柴禾捆滑梯。早些年间,二姨家一出门就是成片的原始森林,不像我们家那边山上尽是茅草。由于山高林密,总会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野果,其中有点像香蕉的猫屎果、吃完后可以把皮踩在脚下当滑板的八月炸极是好吃,在那个吃物匮乏的年代,它们对我而言简直就像玉露琼浆般美味,因此对跟着表哥表姐们上山采野果我总是乐此不疲的。另一个对我充满诱惑的就是冬天跟表哥们上山坐柴滑梯。大山里的人们为了把柴禾或着木头从山上运下来,他们会挑选比较陡峭的山势从山顶至山下刨出一些简易滑道,为的是把木头或柴禾从山顶扔到滑道里就能方便的拖到山下去。而表哥会带着我和表弟几个砍好多捆柴,然后将柴禾首尾相接像一条长龙一样的摆在滑道上,然后大表哥坐在最前面的柴捆上,二表哥坐在最后面的柴捆上,我和表弟们坐在他们两个之间,一切准备之后大表哥在前面也不知怎么晃两下,柴禾捆接成的长龙就载着一群孩子在喜悦和惊恐的尖叫中轰隆隆的向山下飙去,儿时再也没有比坐这种柴禾捆“过山车”更为刺激的事情了。孩提时代,表兄弟、表姐和我一样,都在有的玩便会忘却世间的一切忧愁的年纪,尽管穿着破衣烂衫,时不时的还会饿肚子,但我和他们在一起总觉得是如此的快乐。再加上我自幼比较内向听话,二姨对我总比别的表兄弟姐妹们多一丝疼爱,因此小时候对去二姨家我总是特别的期盼。</p><p class="ql-block">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显短暂。在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和我同岁的大表弟忽然间逝去了。由于二姨家五个孩子中除了死去的大表弟,其他四个都有咳嗽气喘的毛病,尤其是死去的大表弟也最为懂事聪明,因此大表弟的死对二姨的打击自然是巨大的,二姨曾为此常常偷偷哭泣,她总觉得是神灵在惩罚自己而祷告忏悔。然而不曾想大表弟死后一年,紧接着二姨夫也因病故去了。对于一个山上山下、靠种地为生的人家,失去二姨夫这个主要的劳动力和顶梁柱,二姨的天自然是塌了!那个时候大表哥十八岁,其他几个孩子都在能吃而不能干的年纪,为了把四个孩子拉扯大,二姨招婿入门,再次嫁人了。</p><p class="ql-block"> 继二姨夫也是地地道道的大山里人,他小矮个,喜好喝酒,饭量惊人,还会一些驱鬼请神的手艺。由于小时候对神鬼之事既感神秘又觉恐惧,因此我对能驱鬼请神的继二姨夫记忆深刻。那个时候,有个头痛脑热肚子痛的反正也没有钱去看医生,一般扛两天就好了,如果恰遇继二姨夫来我家,母亲就会让继二姨夫帮我看看,看我有没有被鬼缠上了。这个时候二姨夫通常会弄一小盆面粉和一个小碗,然后把面粉装的超出小碗许多,再用一根筷子贴着碗沿平平的来回刮几遍,然后用一块红布把小碗和面粉紧紧蒙上扎紧,拿着蒙好红布的小碗在我头顶上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再让我对着小碗吹口气,接下来继二姨夫就会把红布包裹的小碗摆在他的正前方,点燃一支香,用点燃的香绕着小碗左三圈右三圈的转,嘴里叽里咕噜念着谁也不知道的咒语。大概绕五分钟的时间,继二姨夫会慢慢打开裹着小碗的红布,查看原先刮得平平的碗面上的变化及方位,以我的观察大致是有坑或者不光滑就是遇到鬼或者丢了魂了,然后就烧个神符或者弄点神符水给我喝。对让继二姨夫给我驱鬼请神治病我是很乐意的,一是觉得看继二姨夫闭着眼睛念念叨叨的样子很有趣,更重要的是反正神符水比药好喝,至少不苦。至于继二姨夫驱鬼请神灵不灵的我已经没啥印象了,反正小孩子的病过几天都会好的。</p><p class="ql-block"> 继二姨夫的到来一扫二姨家的阴霾,一家人又开始了努力活下去并拼命长大的生活。由于二姨夫觉得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二姨也已经不能生养,他们就又抱养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小表妹。二姨的生活就在为一群孩子吃穿的奋斗中继续着。好在只要经历时间,人终会长大,转眼间小表妹也成小丫头了,我的表姐也出嫁了,两个表哥早到了该娶妻的年纪。大表哥虽然人很精明勤劳,但有比较厉害的肺病,二表哥有一副好身体,但说话做事不着调,用老家话讲就是个二杆子,再加上二姨家住在大山沟里,这个地方姑娘们都喜欢嫁到川道或山外去,那个愿意在这大山深处守一辈子?因此没有丰厚家底的人家是不能讨到老婆的。眼看两个表哥奔三十了,亲戚邻人们就撮合了两个傻子给两个表哥做老婆。看着两个表哥同意,也想着有个后代将来能够照顾两个儿子的晚年,二姨家的两个傻子儿媳妇就进了家门。</p><p class="ql-block"> 我的这两个傻子表嫂既聋又哑,大表嫂几乎什么都不会做,常常连自己吃喝拉撒都顾不住,二表嫂稍微好一点,就是可以从河里提桶水回来,那也是提一桶水等到家晃的就剩半桶了。偶尔去二姨家,两个表嫂总是在院子或屋子角落里像根木头一样呆呆站着,除了眼珠外其他的似乎都不会动,使这个艰难的人家显得更加的压抑。二姨时常得指挥她们洗脸,隔三叉五的得给她们梳头发,每次和二姨说起她的不易,二姨似乎连诉苦的心思也懒的有了,总是漠漠的说已经这样了说什么有啥用呢!好在我的两个傻子表嫂居然陆续生养了孩子,大表嫂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二表嫂生了一个女儿,三个孙子孙女前后就差一两岁。</p><p class="ql-block"> 两个表嫂自然是不懂养孩子的,可怜的二姨还没有把小表妹彻底拉扯大,就开始一把屎一把尿的养三个孙子孙女。时至今日,我脑海中依然会浮现出二姨佝偻着身躯,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手上拉一个出来迎我进她家的画面。生活就这样一日日的继续着,唯一期盼孩子早点长大就好了,然而就在大表哥女儿四岁、儿子两岁时,三十六岁、肺病日益严重的大表哥了不治去世了,勤劳精明而常年病怏怏的大表哥算是解脱了,留下两个幼小的孩子和一个傻媳妇给我的二姨。然而这个家已容不得二姨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伤里,她必须把这个家、这个像沉重爬坡的车拼命向前拉!</p><p class="ql-block"> 家里出了变故,小表弟不得已早早辍学投入到养家糊口的奔波中,然而少了大表哥这个重要的劳动力,又有三个孙子孙女要喂养,小表妹的学总归还是要上的,还要照顾两个傻子儿媳妇,二姨一家的日子愈发艰难。就这样苦苦支撑半年后,大表哥傻媳妇的娘家人大概觉得没有了大表哥的照应,她的闺女在二姨家将来是要受苦的,因此将大表哥的傻媳妇和儿子带回了娘家,而将大表哥的女儿留给了二姨。亲戚们都建议二姨把孙子要回来,然而二姨没有去要,她觉得自己养了两岁多的孙子到他外婆家会比跟着自己幸福。大表哥去世后不到五年,我的继二姨夫也去世了,紧接着我那已经出嫁的大表姐也去世了。不到六十岁的二姨逝去了两任丈夫,五个亲生孩子去世了三个,这一切除了感慨二姨命运的不幸还能说什么呢?!两个年幼的孙女,一个做事疯疯癫癫的二表哥,一个傻儿媳妇,一个面临找媳妇的小表弟,一个还在上学的小表妹,都眼巴巴的看着二姨这个主心骨。一切已容不得二姨哀伤,掩埋了亲人的尸骨还得继续向前走。二姨已很少流泪,她把这一切都视为命运的安排继续默默的撑着这个家。</p><p class="ql-block"> 数年后,看着小表弟在家里也难以找到媳妇,二姨一狠心就让他去山外做了上门女婿,算是对自己的小儿子找到了个归宿。再过几年我的小表妹也长大出嫁了,二姨总算是把自己的孩子都养大了!</p><p class="ql-block"> 小表弟做了上门女婿,小表妹出嫁后,二姨家就剩下二表哥、二表哥的傻媳妇以及两个孙女一起生活。二孙女也就是二表哥的女儿,尽管父亲有点二杆子,母亲是傻子,毕竟有自己的爸妈在,尤其是还能得到她姥姥的疼爱。大孙女也就是我大表哥的女儿由于父亲死了,她的娘也走了,二姨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就是个和奶奶相依为命的孤儿。</p><p class="ql-block"> 自从上大学后我已经离开家乡在外地上学工作快三十年,这期间得知六十多岁的二姨又再次带着她的大孙女改嫁异乡,去了渭南。听母亲讲,再嫁去渭南后,二姨算是过了几年平静安闲的日子,这户人家对二姨和二姨的孙女都很好,然而过了七八年的样子,二姨新嫁的丈夫还是病逝了。再有半年后二姨带着她的大孙女去了蓝田塬上,和一个老人搭伙过起了日子。二姨新找的这个老伴有好几个子女,据说对二姨也很尊重,由着两个老人带着二姨的孙女过日子,日子也还算凑活。而不曾想过了不到四年,二姨的这个老伴又病逝了。逝去老人的子女也还厚道,将老人家里的积攒的麦子和一些钱财全部送给了二姨,但奉养二姨的事毕竟是不可能的。</p><p class="ql-block"> 二姨不得已带着大孙女再次回到了老家,和我的二表哥住在了一起。我的二表哥自幼干啥都是没有长性,干活常常是三天打鱼两天筛网,养头牛、养只羊什么的一旦手里有点钱,就隔三差五的去赶集下馆子吃饭、买酒喝,直到钱花完拉倒。我的母亲说好几次她在街上看见二表哥手里拿着一瓶酒,眼珠子通红,摇摇晃晃的一边走一边喝,遇到个熟人还直把酒瓶递给人家让人家喝酒。在二姨离开的这些年里,二表哥就更是瞎吃胡混了,他的女儿和傻子媳妇谁又能管得了他呢!二姨带着大孙女回到老家后,听母亲说,由于二表哥、表弟、表妹似乎觉得二姨带回来的粮食和一些钱在三人间分配有厚此薄彼而闹的不美气,尤其是说话没有分寸的二表哥时常对二姨说一些难听的话让二姨伤心不已。</p><p class="ql-block"> 三年前,二姨的大孙女到了成家的年龄,亲戚们思之再三,商议让二姨的大孙女出嫁时带着她的奶奶,并立下字据让二姨的这个大孙女将来对二姨养老。然而不到一年,二姨还是回到了她的大山沟里,和我的二表哥住在了一起,又开始了放牛、种地的生活。</p> <h3>  今年春节我回了老家,想起在哪缺吃少穿的年代,每年春节去二姨家拜年,不论二姨的生活多么艰难,她总要额外偷偷的在我的兜里塞几毛钱或者给我的包里放双袜子,等我上中学的时候我不止一次从二姨家用架子车拉柴禾去交给学校换饭吃,这一切的一切即使我已步入中年又如何能在我的记忆中抹去!再回想二姨多年来的奔波和坎坷,我无论如何也得去看看我的二姨。大年初三不期下起了雪,我找了辆车送我去二姨家,本以为二姨家也像我家附近的乡间一样,都已建起水泥硬化的路面,不曾想汽车只能到二姨家的半道上,进二姨家山沟的路还和三十多年前一样,依然是仅能容架子车通过的羊肠小道,似乎连路边扎的篱笆也没有变过。从山沟口走至二姨家大概有五公里,由于下着雪,路上泥泞湿滑,当年我玩乐般可走完的路现在似乎好遥远。</h3><div> 等到二姨家,那个进出院子小路两边的篱笆、那个夯土为墙的房子、那个散发着牛粪味的牛圈、那个被几处烟囱熏的发黑的墙面、还有那纸糊的窗户,一切的一切还和三十年前一样,时间在这个地方似乎凝固了!</div><div> 走到屋前,两扇斑驳的木门紧闭着,歪歪斜斜的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二姨和我的二表哥居然都不在家!由于附近本来就没有几户人家,再加上十多年来年轻人都竞相的搬离这里,好半天才找到一户人家,打听到二姨和我的二表哥都被接去我二表哥的女儿家去了。在去找二姨的半路上,就远远看见了二姨和二表哥。几十年不见,八十多岁的二姨更加瘦小了,一身灰色的棉衣略显宽大,露出头巾的发丝已如正在飘洒的雪花一样的白,二姨经历的风霜和苦难已被犹如刀刻斧凿的皱纹写在了脸上。拉着二姨枯瘦如柴而如树皮般粗糙的双手,就是用尽世间所有的词汇也难以描绘我五味杂陈的心情。我不想让二姨再为我这个多年不见的外甥做点什么像样的招待饭而费心思,更不想让二姨看见我眼中的泪水,就给二姨留了点钱然后借口车在大路上等我而匆匆离开了。</div><div> 转过身的那一瞬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一个女人,养大了六个儿女、养大了两个孙女,逝去四任丈夫,又眼看着埋葬了三个尚未到壮年的儿女,从十八岁苦苦打拼到八十多岁,依然家徒四壁,依然要放牛种地,依然得为了生存苦苦劳作!如果说今生的苦难是为了还上世的孽债,我无法想象二姨在上世是何样的恶魔和冤孽;如果说今生的清苦是修得来生的福报,我不知道二姨的来生该在怎样的天堂。二姨是相信神灵的,常常对神灵忏悔和祈祷,然而这个世界真的有神灵、有上帝吗?我想就是有,神灵和上帝也是糊涂的,因为他看不见有人富得流油,有人在穷困中苟延残喘;就是有,神灵和上帝也是昏庸的,因为你坚信的善恶有报又何曾得到过应验;就是有,神灵和上帝又何曾在你需要的时候能够出现!这个世界有人灯红酒绿、山珍海味、挥金如土,这个世界有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八十多岁尚无依靠!这就是生活,这个狗日的生活!</div><div> 好在我的二姨还活的健康,也愿我的二姨将来能走的利落!</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