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碗 油 茶 面

张春霖

中国传统节日，跟吃都挨边儿。

从端午的粽子，到元宵的汤圆，从中秋的月饼，到除夕的饺子，逢节必吃，所以，古人把“吃”定位为一种文化。

“舌尖上的中国”，连篇累牍，有点搂不住闸了，一下干出好几个季，流量都快整没了，也不道能吃到什么猴年马月去。

这些年，行走江湖，饱食终日，鱼肉乡里，大快朵颐。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除了违法犯禁的没敢“照量”，好“嚼箍”没少造，从八大菜系到八大碗，从龙虾鲍鱼到酱土豆，从火锅乱炖到小背篓，从煎炒烹炸到街边烤。小时候饥不果腹，大了矫枉过正，一下干过油了，以至于，吃的脑满肠肥，大腹便便。

临床表现是，脑袋大，脖子粗，咀嚼疲劳过度，末梢反应迟钝。舌头，单枪匹马跨过更年期，味蕾，一枝独秀进入老年痴呆。有时候，分不出个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出门吃饭犯愁，看见饭店五红大绿，花里胡哨的菜谱，立刻懵圈，不道从哪下笊篱。

老年痴呆有个特点，旧的忘不了，新的记不住。味蕾也一样，都犯这毛病，往日时光，不思量，自难忘，还记得当年，舌尖上的三台子，一碗油茶面。

记得，那天是北风烟雪的寒冬，嗷嗷的狂风呼号乱叫，北陵里，肯定“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从家出了门，拐过房山头，一阵飓风，后腰安了涡轮增压推进器似的，不由自主被簇拥着小步快跑，穿过松陵二校操场，推到第二合社北门，顺着人流，撩起棉门帘儿，穿堂而过，直接推到合社南门，要不赶紧刹住，差点从南门串糖葫芦出去。

南门里边柜台围着一圈人，大人小孩不少，仨瓜俩枣买点儿饼干糖块。第二合社南边比北边明显热闹，北边卖的是油盐酱醋，鱼肉果蔬，捎带着炉钩火铲子，南边是化妆用品，糕点糖果，还有文具纸张。南边显得暖融融，热烘烘的，阳光正好从天窗晾子照射下来，琳琅满目的货架，整齐明亮的柜台，干净整洁的地面，被光线切割成几何形图案。

我还算不上大人，也不是小孩儿，属于人们常说的“隔壁半大小子”，半大小子年轻气盛，不管不顾，挤到近前，“同志，同志”，边说边比划，竖起食指，道 ; “一碗油茶面”，随后，递上八分钱二两粮票。

油茶面，是适合北方秋冬季的传统小吃，一般先在锅里滴一些豆油或猪油，把面粉倒进去，炒到颜色暗黄，加上红糖白糖或古巴糖，食用时放在碗内，开水冲成浆糊状即可，如果里边能配上果仁，果脯，芝麻，花生碎就更棒了。

　　“一碗油茶面”！这声音，稚嫩中透着淡定，谦逊里闪着炫耀，在大白兔奶糖俩人各咬一半儿的岁月，的确值得顾左右而招摇显摆一下，真可惜，没人注意。售货员接过八分钱二两粮票，分别放入两个纸盒，随后，拿起一个不大的木勺，像现在卖冰激凌的圆勺，在方型木箱里一擓，一勺油茶面，满满登登挂着尖儿，倒进旁边摞着的蓝花边粗瓷大碗里。

赶上售货员心情好，没准再给你加点儿量，这取决你，刚才“阿姨”叫得甜不甜。其实，即便甜的腻住了也没用，勺子在箱里来回攉拢两下，舀上来没多少，只象征性在你碗边一颠，轻轻磕下少许细碎粉末儿，就像“两步一颠儿”，也就是个心理安慰。以为能多给你一勺，还美出鼻厅泡来了。一勺二两，只多不少，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刚才，由于我过份激动，不小心，装的有点大扯了，竟直呼“同志”，售货员显然不咋乐意，立码给“半大小子”戴个眼罩儿，“两步一颠”干脆免了，一勺油茶面拉倒。

柜台里边，戳一座立着铁桶烟囱的地炉子，炉火正旺。长嘴铁壶，公鸡打鸣似的吹着响笛儿，开水咕嘟咕嘟都烧翻花了，旁边还有个竹坯暖瓶，打开暖瓶木塞儿，砰的一股热气扑来，售货员一边喊着“闪开，闪开，别烫着！” 一边高山流水觅知音，开水噼啪倒进蓝花边粗瓷大碗里。

瞬间，天雷地火，干柴烈焰，碗里“咕嘟咕嘟”冒出沸腾的气泡，无数沉睡的生灵在梦中苏醒，滑腻干爽的油茶，被滚烫的开水一冲，高山大河，融为一体，世间万物，雨露均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火热的情怀，永久的嬗变，共同的名字，一碗油茶面，诞生了！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随后，焦糊迷香的味道，四溢飘散，馨气袭人，像彼此的爱情宣言，肆无忌惮，上下翻卷，久久弥漫在第二合社南部空域。

接过热气腾腾的蓝花边粗瓷大碗，双手捧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似的，一只手掐住碗沿抠住底槽，另一只手也掐住碗沿抠住底槽，既不能烫了，也不能洒了，还不能给旁人碰了，嘴唇呜成圆孔，一边嘘嘘吹哨，一边呼呼哈着热气，颤颤巍巍冲出重围。

选一无人角落，把烫麻爪的手腾出来，油茶轻轻放在柜台。经历了天荒地老，一切回归自然恬静，油茶在蓝花边粗瓷大碗里，像寂静无声的森林，像遥远空旷的沙漠，像深邃莫测的海底，像广阔无垠的太空，一切美好的遐想，犹如立体的画卷，在这里一一呈现。

此刻，屋外风停雪歇，碗里不温不火，操起羹匙搅拌，才发现，羹匙歪七裂八竟然是薄铝片冲压的，蓝花边粗瓷大碗锯齿狼牙，像被癞狗磨牙啃过，顾不了这许多，趁着热乎劲儿，捧着蓝花边粗瓷大碗，左右逢源，上下呼应，转着半圈，沿着碗边，滋滋有声，痛饮黄龙，挂在碗边碗沿的“散兵游勇”，也不能逍遥法外，务必全歼，一网打尽。

一阵啼哩吐噜，风卷残云，细细品味，渐入佳境。遥想北宋苏东坡 : “身心颠倒不自知，更识人间有真味”，还有清代阮葵生佳句：“香于酪乳腻于茶，一味和嘈润齿牙”，更想到荷尔蒙爆棚的当代冯唐，翻译泰戈尔飞鸟集时的奇思妙想，“绵长如舌吻，纤细如诗行”。

正在沉浸愉悦快感中不能自拔，突然，一根红绒线绳，从嘴里滤出，定睛观瞧，仔细一辩，此乃油茶里的青丝玫瑰，一阵窃喜，连忙复入口中，细嚼慢咽。咀嚼之中，忽地又有异物戗口，细细品味，不禁大喜过望，竟有幸遭遇月饼渣块，哈哈！幸福满满，喜气盈盈。顾不得行人过客，看这厮神采飞扬，自我陶醉的猥琐嘴脸。

一碗油茶面，让人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味道。

　　 油茶面糯甜绵软入口即化，片刻工夫吃的溜干二净，那蓝花边粗瓷大碗竟一尘不染，甚比洗的还净，复扣碗于脸上，一顿猛舔，恨只恨，碗小面少，齿多舌短。街上，曾经流行红裙子，同时还流传一句俗语，叫做“少舔”，“少舔”，原意大概是，少来阿谀逢迎溜须拍马这一套，不知这“少舔”最初版本，是否出自一碗油茶面。

蓝花边粗瓷大碗，经过一番舌舔匙刮，软硬兼施的战斗洗礼，旧伤痕又添新伤疤，碗边秃牙裂啃，碗底釉面全无，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划痕，犹如沈阳大成编组站交通枢纽铁道，又平添了纵横交错的新干线。也别小瞧这蓝花边粗瓷大碗，埋土山脚下，几年之后当出土文物，摆玻璃柜里，上边射灯一晃，就说是成化瓷，嘉庆碗，正经唬一气子。

雪后初霁，挑帘迈出第二合社，暖风和煦，颊齿留香，一黑芝麻粒，窜出牙缝，依依不舍，款款情深，带着满身幽怨的糊香，最后深情道别，仿佛“送君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待”，提醒，不要忘了，温馨的儿时记忆！

有个电视剧，叫《深夜食堂》，台词经典，“再简单的食物都有自己的灵魂，人生有很多味道无法复制。”

是啊，人，有时很复杂，一生追求满汉全席，有时又很简单，到头来发现，最想吃的，不过是，一碗油茶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