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山河 / 满纸好花

山河大道

闲翻书，偶见清朝陈卓的《玉堂富贵图》，纸本金笺设色的幅面上，白玉兰花、海棠花、牡丹花开得正好。

我仔细打量，特别注意到白玉兰，何以只著花，不见叶？联想到平日身边我所见的“白玉兰”，绿叶丰茂，四季长盛，就不免起疑问。又见明、清诸家如吕纪、陈嘉选、邹一桂、陆恢、虞沅、胡湄和近代吴昌硕、齐白石等，乃至五代徐熙、黄居寀的同题画作。画中白玉兰，也都一律只见花朵。进一步了解，才知道宁德本地遍植的所谓“白玉兰”，实则是广玉兰，并非上海奉为市花的那种。我把广玉兰当作了白玉兰，是以平素习惯的称呼，误会了实物。

纸上看花，那些从笔端涌出的花朵，或自在绽放，或含苞待蕾，或半开未开……它们的姿容，定格在那儿，不凋不谢，纸上长存。

纸上花朵，各有命运，一如它们在世上的命运。

玉兰花，名字美如女子。“世无玉树，请以此花当之。花之白者尽多，皆有叶色相乱，此则不叶而花，与梅同致。千干万蕊，尽放一时，殊盛事也。”玉兰花到了李渔这里，竟演变为“玉树临风”了。

海棠花，容易让人想起 “绿肥红瘦”，但《玉堂富贵图》中的海棠花不会是这副模样。

牡丹，原本“著于本草，依名勺药”，埋没于草药堆里，还要靠勺药的名头混日子。欧阳修《洛阳牡丹记》说：“牡丹初不载文字，唯以药载《本草》。然于花中不为高第，大抵丹、延以西及褒斜道中尤多，与荆棘无异。土人皆取以为薪。自唐则天已后，洛阳牡丹始盛，然未闻有以名著者。”遥想当年，处境低下的牡丹，如何实现完美逆袭一跃而成为明星大腕？要说起来，牡丹遇到武则天，遭其怒贬，反而成就了一段传奇。《事物纪原》记载：“武后诏游后苑，百花俱开，牡丹独迟，遂贬于洛阳”。邙山水土滋润的洛阳红，便有了高傲的艳丽。之后，由于唐玄宗和杨贵妃沉香亭夜赏，一夜之间牡丹刷爆朋友圈，加上李白奉诏醉赋《清平调》，更为此推波助澜，大诗人一点也不肯吝啬谀扬之词。从此，杨贵妃与牡丹，几乎互为形象代言。很快，对牡丹的赏爱，在有唐一代，由宫廷遍及民间，“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一朵花开出了世俗欲望的美好极致， “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 “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 牡丹，可以说是盛唐的花朵。

名花如名角，它们单独出场，已可独擅风骚。一旦在画家的笔下荟萃组合，它们便带着被人类赋予的各自的花语，汇入整体的寓意和象征，有了人心所爱和人心所向的寄托。 每一朵花，都不只是一朵花。它们全都有了人的感情和心思。

为什么《玉堂富贵图》的创作历来不乏其人，并使之成为中国花鸟画中颇为独特的题材？这从“玉堂富贵”四字就不难得到答案吧。

“玉堂”，谓玉堂富贵之家，也是宫殿的美称，同时还指古代官署。汉代侍中有玉堂署。北宋太宗淳化年间，赐翰林“玉堂之署”四字，后遂用“玉堂”代称翰林院。

“富贵”词出《论语•颜渊》：“商闻之矣，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都说“君子安贫乐道”，然而富裕显贵何人不求？白玉兰花、海棠花、牡丹花等绘于一图，构成“玉堂富贵”的隐喻，寄寓职位高升、富裕显贵的祝愿。

当然，不同画家创作的《玉堂富贵图》，其中珍禽、花木，也是各有增减变化。孔雀、白鹤、雉鸡，灵芝、水仙……随不同的需要出现在画面；有的还配置山石，以石之奇古，破牡丹的艳俗。想想吧，稻草尚能救命，这些美好的花朵又怎能被多情的人类闲抛闲置呢？

纸上得来终觉浅么？纸上看花，满纸好花，人间俗世的追求和愉悦，由此多少也可以体味一二。

古人不在了，但古人的心还在。我们正可借纸上的一朵花，和古人会通心气。正是对于纸上花朵的倾心，我确认了广玉兰的真身，并且留心它四季的变化；我还在寒风中，看见含苞待放的二乔玉兰，与纸上的玉兰倒有几分相似。

带着纸页上的记忆，在一个午后，我去从前首脑机关的那个小院子，看一些树木和花朵。进门，门口左边一棵银桂，右边一棵银桂。左边银桂再往左，有两棵广玉兰，广玉兰之间是一棵金桂；右边银桂往右，是一棵白玉兰，白玉兰的右边是一棵荔枝。整个小院子里，一字形排开，总共七棵树。金桂、银桂和荔枝，满树碧叶，它们似乎在默默的酝酿来年的花朵。我细细地看，在这腊月寒冬，高大的广玉兰叶子落下、花瓣轻飘，但它盛大的树冠依旧葱茏，绿叶簇拥的枝头，花蕾犹存。

广玉兰，花白如玉，却未能进入《玉堂富贵图》的序列，是因为白玉兰的先入为主，还是因为它多叶的形态影响了入画？

国画家笔下的广玉兰何在？

2018年2月15日除夕夜初稿于又加塘

次日晚完稿于南漈山下

6月12日晚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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