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那时,您常坐在我家大门囗,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望着对面远处的山峦发呆。</span></h3> <h3> 一</h3><h3> 没想到,您走得那么突然。</h3><h3> 我们原以为您会轻松活过一百岁。</h3><h3> 不曾想,您却在九十一岁那年冬天,匆匆告别了我们。</h3><h3> 2003年11月25日中午,弟媳伟华象往常一样喊您起床吃饭,连喊几声,都没答应,以为您睡着了,拉开蚊帐,发现您眼睛紧闭,气息微弱。</h3><h3> 她惊叫起来,跑出门,朝对面屋场的大伯母和婶婶大声呼救。</h3><h3> 她怎么都不敢相信,您就这样走了。</h3><h3> 没有任何征兆。</h3><h3> 早晨,您仍自己起床,穿衣,梳头,洗脸,漱口,吃了一碗鸡蛋面,再次洗脸后,搬把木椅,端坐厅屋门口。</h3><h3> 您泡了碗茶,一边喝,一边悠闲地看路边行人。</h3><h3> 一切都与往常一样。</h3><h3> 喝完茶,已近十点,您慢慢起身,把碗放在灶屋的案板上,又回大门口坐了一阵,感到有些疲倦,拄着拐棍,蹒跚着踱进厅屋里间的卧房,像往常一样,小睡一会。</h3><h3> 却是永远睡着了。</h3><h3>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h3><h3> 事后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异常的地方。</h3><h3> 小弟海斌回忆,那天早晨您吃面时,在桌上凉了一大菜碗白开水,海斌觉得很奇怪,问您哪要喝这么多水,您说,口烧。</h3><h3> 伟华回忆,您去世前一天上午,从不坐门外的您,那天坐在外面屋檐下,望着对面山上祖父安息之地,呆呆地看了很久。</h3><h3> 或许,您自知来日无多,想最后一次好好看看吧。</h3><h3> 去世前一天,您突然问:海金堂客(妻子)生了吗?伟华答:二嫂已在医院待产了,这两天就会生。您十分高兴,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h3><h3> 没什么事要牵挂了。</h3><h3> 您走后第二天早晨,晓钰出生了。</h3><h3> 您走前三天,父母都在娄底看病,住在我租住的王家小区。下午三点,接到叔父电话,我们火速奔赴八十公里外的双峰老家。</h3><h3> 回到家里,您仍躺在床上。您身边的三个媳妇已帮您擦洗了身子,穿好了寿衣。从您随身的衣袋里,如意婶婶发现了一捆纸币,有五元的,十元的,清点后,竟有一千多元,那是您全部家当,积攒了多年,很多早已停止流通。</h3><h3> 我跪在您床前,握着您早已冰凉的大手,潸然泪下。</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家里黢黑的灶屋,碗橱摆放的位置,仍然是您在世时的老样子。</span></h3> <h3> 二</h3><h3> 您就这样走了,我都没来得及好好孝敬您啊。</h3><h3> 您喜欢聊天,我没专心与您好好聊一回;您喜欢屋前屋后走动,我没陪您走过一次;您爱吃炖猪脚,我没给您炖过一回。您喜欢喝茶,我没给您买过一次好茶。</h3><h3> 您18岁嫁给孤苦伶仃的祖父,19岁生下大伯,含辛茹苦,生养七男二女,与世无争,在蒋氏街女青堂平凡地生活了72年。</h3><h3> 说起来,我在您身边生活了38年,其实,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却屈指可数。</h3><h3> 我出生时,您已经52岁了。</h3><h3> 1988年12月,祖父去世那年,23岁的我从荷叶区供销社调到涟源,在涟源工作生活了十五年。</h3><h3> 每年,除了父母生日和春节回家几次,其余时间都是忙自己的事,很少回家看您。</h3><h3> 即便回家,也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h3><h3> 在涟源十五年间,曾萌生过一个念头,想接您到我家住几天,可惜,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h3><h3> 尤其不可原谅的是,2003年2月28日(农历正月二十八),您九十岁生日那天,我竟没回家。</h3><h3> 那一年,家里事情特别多。年初,父母去广州,先是母亲身体不适,入住广东省中医院,后来父亲在医院顺便检查,意外发现膀胱瘤,1月25日,在这家医院手术切除。那年春节,我陪父母在广州海金家过年。4月6日,我又去广州陪母亲在陆军总医院行腰椎盘突出手术,母亲4月18日手术成功,19日下午我才回家。</h3><h3> 9月27日下午,我回老家休息,第二天上午海金从广州回家休假,在家小住了十天,我们都没想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您。</h3><h3> 那一次,妻子小英给您买了一件藏青印花外衣,您欢喜得很,当即就穿上了,每次出门都要换上它,我却羞愧难当,三十八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给您买新衣服,没想过您这么大岁数,爱美之心犹存。</h3><h3> 可惜,衣服没穿几次,您就走了。</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您生前坐过的那把椅子,您常坐的这个地方,如今换成了父亲。</span></h3> <h3> 三</h3><h3> 一转眼,您离开我们十五年了。</h3><h3> 回想起来,您给我们兄妹留下了许多温暖的回忆。</h3><h3> 您让我第一次尝到了苹果的滋味。</h3><h3> 我十三岁那年夏天,一天下午,我放下书包,不到一分钟就跑进您家。</h3><h3> 那时,有事无事,我和海金每天都要到您家里溜跶一圈。</h3><h3> 每次您进到卧房,我们就像俩条饥肠辘辘的小狗,尾随而来,期盼着您能够赏我们仨瓜俩枣。</h3><h3> 您卧房有个立柜,仿佛一个百宝箱,里面有好吃的高梁饴糖,落口融乔饼,有萝卜丝般的灯芯糕,有脆香可口的烘糕糖,全是湘潭姑妈孝敬您和祖父的,您舍不得吃,孙子们来了,您总要给我们一点。</h3><h3> 立柜下面有一坛酸菜,常年不断货,我们吃得最多的还是酸菜,酸藠头,酸萝卜,酸辣椒,酸刀豆。毎次 虽酸得呲牙裂嘴 ,仍乐此不疲。 </h3><h3> 有一天,您悄悄地拉着我,进到那间常年黑咕隆咚的卧房,从身上摸出一把长钥匙,打开立柜上那把大铜锁,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一股香味飘过来,半个梨子样的东西,外表金黄,我情不自禁咽起了口水,目不转睛的看着您,切了一小块给我,我来不及细看,猴急地塞入嘴里,干巴巴,软绵绵,没什么味道。可能是收的时间太久,东西已经絮化了。</h3><h3> 事后,您告诉我,那东西叫苹果。</h3><h3> 确切地说,是黄元帅苹果。</h3><h3> 女儿晓曼四五岁时,我常带她到您那里玩。每次,您都要搬出立柜里那个玻璃罐子,用锤子敲一小块冰糖给她,她吃完一块后,笑嘻嘻的说:"太婆,我还要吃石头古糖!"她把冰糖称之为石头古糖,您不忍心让她失望,只好又进去敲一小块。</h3><h3> 哦,差点忘了告诉您,去年夏天,晓曼结婚啦,新郎梁敏是她初中同学,现在广州当医生。</h3><h3> 那时,姑妈在湘潭电机厂工作,姑父在湘潭市工矿药厂工作,计划经济时代,日子过得也还可以,工厂经常分发各种物资,姑妈自己舍不得吃,经常把东西带回家孝敬您。</h3><h3> 九十年代后期,姑父姑妈双双下岗,日子过得异常艰难,三个女儿,长的高高大大,漂漂亮亮,不知何故,那对双胞胎姊妹在十六七岁时,突然神经失常,一家人从此坠入困苦的深渊。</h3><h3> 我和海金曾去湘潭看望过她几次,每次给她点钱,却百般推脱。</h3><h3> 2012年4月25日,我去长沙出差,途经湘潭,得知姑妈在湘潭中心医院住院,医生诊断:子宫癌晚期,尿毒症。我买了奶粉和水果,不料,她那时已经不能进食,她躺在床上,浮肿的厉害,人很清醒,我来看她,她非常高兴。</h3><h3>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姑妈。</h3><h3> 2012年5月3日,苦命的姑妈离开了人世。</h3><h3> 5月4日,一大早,我和父亲从娄底开车去了湘潭,两个叔叔也早从蒋氏街赶到了医院,远在江西宜春的大姑妈一家开车也来了,我们跟随灵车,从湘潭市中心医院到火葬场,没开追悼会。选了一处最便宜的墓地,把骨灰埋了。吃过中饭,下午两点我们就回家了。一路上,心情沉重。</h3><h3> 多年后,每次吃苹果,总情不自禁的回想起您当年给我吃苹果的场景,想起苦命善良的姑妈。</h3><h3> 记得您七十多岁时,姑妈回家接您去她家小住了一个月。</h3><h3> 那是您这辈子第一次坐长途客车,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您看过的那台韶峰牌黑白电视机,您摇过的那把蒲扇,如今都还珍藏在父亲的卧房里。</span></h3> <h3> 四</h3><h3> 祖父在世时,每年夏天,我和海金都要帮您打煤球,就能在您家饱餐一顿。我们俩兄弟欢天喜地的在屋外地坪干活,您从灶屋的火塘房梁上取一块挂了很久的腊肉,煮上一大碗,毎块肉都切成巴掌大,一指厚,尽是肥肉,且极咸。</h3><h3> 您常说:一斤肉,四两盐。那么重口味的腊肉,吃了两块,我们就再也吃不下了,您却能吃四五块。</h3><h3> 您喜欢喝茶,尤其喜欢母亲手工揉制的清明前绿茶。分田到户的二十年间,母亲总会按时把三斤最好的明前茶送到您手里。每当此时,您会乐得眉开眼笑,连连给母亲道谢,"重华,难为你了,难为你了。"</h3><h3> 从我记事开始,每天,您就是烧水喝茶,喝了一碗又泡一碗,连茶叶都要吃掉,一天要喝四五开水瓶水。不论谁来您家,不论春夏秋冬,都要泡一碗绿茶招待。</h3><h3> 我想,您之所以长寿,得益于常年喝茶吧。</h3><h3> 您喜欢聊天,一家人围炉而坐,一聊就是大半宿,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没油没盐地聊着,直到大家哈欠连天,方才散去。小时候,我记得父亲经常聊到半夜才回家。</h3><h3> 九十年代某一天,您和母亲聊天,您说人分上中下三等,母亲打趣说,您应该算上等人,您哈哈大笑,说,是哩,搭帮你们,生活比过去地主还好,这辈子知足了。</h3><h3> 您胃口很好,一餐能吃一只炖透的猪脚,能吃一饭碗扣肉。一餐能吃半只炖鸡。您在我家轮住的一个月里,父亲隔天就要到蒋氏街称肉孝敬您。</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2000年10月1日,海兵伟华结婚时的全家福,您坐在前排左三的位置,背佝偻着,右边放着一根拐杖。</span></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h3><h3> 您是一个极讲究的人。</h3><h3> 每天,您都把自己收拾的利利索索,衣服虽然老旧,却洗的干干净净,出门做客,哪怕是到儿子家吃顿饭,您都要在卧房那方小镜子前仔细梳头,抹上发油,插上发簪。若是秋冬时节,头上定要戴一顶黑色平顶圆帽。年轻时,您带过银耳环。母亲说,您有一个祖传的玉手镯,后来被江西端伯拿去了,前年,他也走了。您上山那天,是他捧的遗像。</h3><h3> 每次我们回家,您都要起身迎接,每次离别,您也要起身相送,拄着拐棍,目送我们,无一例外。</h3><h3> 从我记事开始,您就患了"老烂腿",几十年间,左脚小腿一直溃烂流脓,经常看到您用干大蒜皮干艾叶煮水洗脚,用桐树叶敷盖,再用纱布包裹,干干净净,闻不到一点气味。后来,外婆告诉您一个方子,咸鸭蛋炖苍术,吃了几次,居然神奇地好了,您感激不尽。</h3><h3> 祖父患病十多年,一直都是您悉心照料,洗衣浆衫,倒茶喂饭,从不嫌弃。</h3><h3> 您常对我们说,孝敬老人不会吃亏,善有善报,屋檐水点点滴。</h3><h3> 祖父去世后,您又独立生活了十五年。</h3><h3> 开始几年,您依然独自在老屋起居饮食。后来,您年事已高,身体吃不消,父亲与两个叔叔商议,轮流供养您,每家轮住一个月。</h3><h3> 我们孝敬您是应该的,而您却总认为连累了我们,心里总觉得不安。每次吃饭,您从不坐上席,从不主动伸筷子夹荤菜,只低头吃蔬菜,母亲只好每餐大把大把的将荤菜夹到您碗里,为此,两个婶婶还责怪母亲,把您惯坏了,害得他们每餐都要为您敬菜。</h3><h3> 逢年过节,您都要敬神,非常虔诚,三跪三拜,作揖打拱后,您总要说上那句几十年一成不变的祈求:祖宗啊,你要保佑我们个个眼光脚健,长命富贵啊。</h3><h3> 我们都笑您是个迷信兜公。</h3><h3> 今生,您有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您两个最小的儿子七十年代英年早逝,每次想起他们,您就长声叹息。</h3><h3> 生前,您有个心愿,希望能在我家终老。您说,我家柴方水便,百不缺一。</h3><h3> 还好,老天让您如愿以偿。</h3><h3> 您身高一米七,女生男相,手大如蒲扇,脚板奇长,穿四十二码鞋。回想起来,我们周家人高大魁梧的身材,吃苦耐劳的性格,都源于您的基因,甚至连您的静脉曲张都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父亲和我。</h3><h3> 在外人看来,您是有福之人:身体健康,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儿女孝顺,子孙昌盛,寿终正寝。</h3><h3> 然而,我们却深感愧疚,我们只是供奉了您日常的物质生活,却从未关心呵护过您内心的精神世界。</h3><h3> 从来没有问过您,还有什么愿未了,还有什么事要办。</h3><h3> 只知道您爱睡觉,从不知道您睡觉做了什么梦。</h3><h3> 常听您无端的发出一声叹息,却不知叹声背后隐藏的故事。</h3><h3> 您总是云淡风轻的过着日子,喜怒哀乐,从不形诸于色,从未见过您大喜大悲的时候,说话总是那样轻言细语,走路总是那样不紧不慢。 </h3><h3>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们一定趁早好好孝敬您。</h3><h3> 我还想亲口对您说一句:奶奶,谢谢您疼我。</h3><h3> 老天曾给过很多机会,可惜,我们都错过了。</h3><h3> 只有深深的遗憾。</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2004年5月1日,父亲率全家来到您坟前祭拜。</span></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当年经常闹着要吃您柜子里藏着的石头古糖的孙女晓曼去年结婚了,孙女婿梁敏在广州当医生。</span></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2004年5月,海金夫妇特地从广州回来,抱着他们出生半年的女儿晓钰回家祭拜您,期间,全家到南岳山。</span></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2017年5月,在您走了七十多年的这条路上,我们四兄妹在老家前面的树林里合影。</span></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2017年5月,父亲领着我们几兄妹来您坟前烧纸。</span></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您唯一存世的画像,和祖父一起挂在我家厅屋的神龛上。</span></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