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我愿成为一棵守护父亲的树

风悦人长安

上周日的早晨，睡意正浓，被电话铃声吵醒，心里还嘀咕道谁呀，一大早的。拿起一看是父亲，聊了几句，得知他回老家收麦子去了，我才恍然意识到，又是一年收麦子的时节了。虽然现在已经不用人工收割，有了联合收割机，但总是需要人去出面张罗，这一重任无疑落在父亲的肩膀上，因为家里谁也执拗不过父亲，否则他又该放心不下天天在家里念叨了。

听父亲说麦子还有些黄中带绿，没有完全成熟，还需要等几日才能收割。电话那段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在野外。我问他在地里干嘛呢， 父亲说，这几日天太热，所以趁早晨天气凉爽，到地里锄锄草，摘摘花椒，一会天热就回去了。我问他这么早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他说，其实打电话也没啥大事，就是最近天热，你要注意身体，多喝水，不要中暑了。

当30多度的大热天人们巴不得在空调房里呆着的时候，他还是回老家拨弄他那几亩地去了，也许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劳动的快慰和心灵的愉悦吧。自从我们家搬进县城以后，已经无须用耕种土地来作为经济来源。但每逢夏收秋种，他还是要回老家，去打理那三亩五分地。似乎现在的耕种并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是一种习惯。对于依靠土地过活了一辈子的他来说，已经是根植于内心的一种情节，那里是他的根啊。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与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不仅种地种菜练就一副好把式，而且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家里不管是灯泡坏了，还是三轮车坏了，在父亲的倒腾下，总是能很快恢复如初。更重要的是，家里不管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可以帮我们拿主意，或许是多读了几天书的缘故，他总是比村里人的思想独特一些，眼界远一些。那时，父亲在我的眼里，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无所不能，即使天塌下来了，也有他顶着。

父亲不仅是我们整个家的主心骨，也是我最尊重的人。他给了我最深厚的关心和疼爱，陪我度过了青春时代的迷茫和清贫岁月，也是在精神和性格上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人。

记得上高中的时候，家境好的同学，可以在学校食堂上灶，一个月几十元左右。家庭条件差的同学，只能每周日来学校的时候，背着家里给蒸的馒头和小菜作为一周的口粮。到了周三下午，离家近的同学不但回家可以改善一下伙食，吃到家里可口的饭菜，还可以重新背回家新鲜的馒头和小菜，这样下半周的就不至于啃着半干的馒头度日了。那时，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也算过得殷实，直到有一天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断了收入来源，日子变得很是拮据。而我正值青春发育期，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吃着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和小菜，总感觉营养跟不上。父亲为了给我改善一日三餐，执意要用家里的粮食为我换得食堂的饭票。

那是高中第一学期，九月刚刚开学的时候，入秋不久的空中飘着毛毛细雨。我去学校门口的商店买学习用具，无意中看见右边的巷道里有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父亲嘛，他推着那时流行的飞鸽牌自行车，弓着腰，后座上驮着一袋小麦。九月的天总是下着连阴雨，下下停停，巷道里的路面被往来的行人踩得坑坑洼洼，凸出的地方很是光滑，走路一不小心都有跌倒的可能，更何况父亲驮了八十多斤重的粮食，后座粮食的重量把自行车压得失去了平衡，父亲的双手使劲地按着自行车前面的把手，但车子还是因为路太滑不断地左右摇摆，打着趔趄，父亲1米8的汉子，驾驭得也很是吃力，脸涨的通红，满头大汗。突然，父亲脚下一滑，车子没有稳住，还是翻到了，粮袋也跌落了下来，父亲为了护住粮食，直接被倒下的车子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满身是泥。我赶紧跑过去，搀扶起他，问他咋不改天找个晴好的日子，非要今天来，他说早一天来，我就可以早一天吃上热腾腾的饭菜，都怪今天天公不作美，要是大晴天，这点粮食还能难倒我，父亲似乎在安慰我，怕我难受。我和父亲重新驮上粮食，一起扶着车子去学校的食堂交了粮食，换得了几十斤的饭票。这样我一个月的饭就有了着落，再也不用每餐都啃着从家里背来的干冷馒头，就着小菜。

去送父亲的时候，雨下越来越大，我让父亲等雨停了再回家，他执意不肯，说是母亲一个人在家，明天要去镇上赶集卖菜，下午还要去菜园采摘拾掇，所以急匆匆地又骑车回家去了。望着父亲消失在雨中的背影，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迷住了双眼，我站在雨里，久久的不能平静。心里暗暗发誓，一定好好读书，不辜负父亲的良苦用心。

后来高中毕业，我如愿考上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黝黑沧桑的脸上洋溢着掩盖不住的喜悦。也就是从上大学那天开始，父亲不断看着我一次又一次从村口的柏油路坐上驶往城市的巴士，目送着我离开。不管是上学每次寒暑假，还是工作后的节假日回家，父亲总是早早地在村子的路口等着我。

父亲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个头高大挺拔，棱角分明的脸庞，坚毅的眼神，平时话不多，长相在我们当地绝对是称得上英俊的。他和母亲并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甚至依然继承了老祖宗的传统，秉承媒妁之言,很自然地和母亲结合，再后来,他们相继有了我们姐弟几个。

父亲几乎与共和国同龄，因此他的一生也与时代的发展有着根深蒂固的联系。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为了填饱肚子，帮家人解决温饱，他下过煤矿，出去帮人干过农活，还曾经徒步千里，去外地拉石头换过粮食.......因此也吃过不少苦头，尝尽了人间冷暖。

当时由于历史的原因，父亲上到初中就被迫辍学了，但在六十年代的关中农村，已经算很有文化了。如果当时父亲可以继续上高中的话，或许也可以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只不过造化弄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父亲，一辈子几乎是靠那片黄土地过活过来的。他为了养活我们这一大家子，年复一年地把自己种的蔬菜拉倒附近的集市上去卖掉，用换来的血汗钱供养着我们这个家，日子虽然算不上富裕，但还算过得去。

父亲虽身在在农村，他也没有放弃学习和进步。平时喜欢阅读报纸，关心时事，年轻的时候他自学医术，看了关于中医的很多书，还读了不少文学名著。读书的这个习惯一直伴随了他一生。现在每每回家，还看见他戴着老花镜，翻看着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余华的《活着》等等，偶尔还跟我讨论人物细节和命运，我想我对于文字的热爱就是潜移默化中受了父亲的影响，而正是文字，让我感受到了心灵世界的丰富和辽阔，度过了人生中最幽暗的岁月。

虽然后来因为生活的种种波折，几经中断，最终没能学成出师，但所读的这些书，已经深深地融进了他的骨血里，从而也就使得他和一般农村人思想有所不同。就拿种菜来说吧，因为稍微有点文化，他就买了很多关于种菜的科学指导书，自己钻研，学习农业专家的种植方法。他种出的菜，比我们的左邻右舍种出的菜长势好，产量高，经济收入当然也比别家高出不少。惹得同村的叔叔伯伯连连称赞，都来找他询问秘诀，他也是毫不吝啬地指导他们，乡里乡亲的能帮一点是一点，大家日子好过了，父亲也跟着高兴。

父亲和母亲就是凭着他们种菜的手艺，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几十年如一日，供我们四个儿女上学，这在我们方圆几十里都是很少见的。其实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别人也给他和母亲介绍了一个到省城做生意的机会，据说那时一年下来可以挣好几十万，这可对我们家来说是笔数目不小的巨额收入，但他还是选择和母亲留在老家。他说钱到那里都可以挣，但如果他们去了外地，儿女身边没有父母照顾，一定会很孤独和无助，学习教育也会耽搁，这对孩子们的心灵可能会造成阴影，对他们的成长影响可是一辈子的事。后来，他和母亲就一直坚守在老家，依靠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挣来的血汗钱，支撑我们四个姐弟几个上完了小学、初中、高中、直到大学毕业。

如今几十年过去，我们几个相继在城镇有了工作，安了家。父亲却已年近古稀，头发白了，耳朵不好使了，牙齿也松动了。跟同龄人比，看起来苍老很多，满脸风霜。我想可能真的是因为前半生太过操劳，把一生的精力都耗尽了吧。

有次休假回家，我们姐弟几个和母亲在客厅说说笑笑，互相诉说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父亲默默地在看电视，没有说话。我走过去偎在父亲旁边，问他咋不和我们说话，他用很大的声音问：“你说啥？”我用大了几个分贝的声音重复到：“你咋不和我们说话呢？好不容易大家聚齐了。” 他才反应到：“哦哦，你们说话听得不是很清楚，现在耳朵越来越不好使了。”父亲尴尬地笑了笑。不一会，他独自走到阳台上吸烟去了，表情略带凝重地看着窗外。

望着父亲坨了的背影，孤独而落寞，那一刻，感觉父亲真的老了，我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挂完电话，一股暖流从心底流淌。这么多年，我就像他手里的风筝，不管我飞得多高多远，他都在那头牵挂着我。从一路求学、远离家乡工作，辗转几个城市，十几年过去，父亲总是时不时地打电话嘘寒问暖，给我精神上的鼓励和安慰，虽然每次无非是“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的寥寥数语，却让我心底涌起无线温暖，陪我度过了无数个身在异乡孤独的夜晚。

从小到大，父爱就像一棵树，虽不如花之明艳，不如水之柔情，不如火之热烈，不如清风之和煦，但却伟岸高大，为我们遮风挡雨，撑起了一片天，永远是我们的避风港，这个最爱我的男人，给了我最深情的守护。而人生最遗憾的事情莫过于，当你有能力帮父亲做点事情的时候，他却老了，多么希望像那首歌曲《父亲》里唱得那样“时光时光慢些吧 ，不要再让你变老了，我愿用我一切 ，换你岁月长留……”

余生，我愿为您长成一棵树，换我来守护您，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