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生的文章——新搬来的李小姐(下)(小说)

沈东生

<h3>提示:在过去的年代,一个老姑娘的情感心路历程。由(上)(中)(下)三部分组成。</h3><h3> <br /></h3><h3><br /></h3><h3> 新搬来的李小姐(下)</h3><h3> ——弄堂记忆系列</h3><h3>作者:沈东生</h3><h3> 在思南路上,在"古花园咖啡馆"里,眼门前的这个男人,他的抬手投足间,伺弄咖啡的腔调;他一边看着书,一边不经意地咪一口咖啡的功架;还有他穿着的格子香港衫,戴着的玳瑁水晶眼镜,哪怕是放在台子上的法兰帽,都有一种优雅。老底子的讲法叫上海克勒。招人心动,让人心仪。李小姐几乎想起身,有上前和他讲上几句闲话的冲动。哪怕不讲闲话,就是坐在一边,不声不响地一道喝一息咖啡,也是蛮享受的……</h3><h3> 不过,李小姐认出来了,一点没有错,他就是弄堂里的张老师,李小姐顿感失望,重又坐回到了自己那个幽静的角落里。不过,李小姐还是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倒不是眼前的这位张老师换了套行头,怕认错了,而是因为她无法把眼前的这位张老师和弄堂里的那位张老师重叠起来,他是那个光着膀子在露天洗澡的张老师吗?他是那个陪黄伯伯喝劣质酒的张老师吗?他是那个帮居委干部发蟑螂药的张老师吗?……完全像是两个人,不晓得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的,有点像西游记里的真假猴王了。她甚至把自己也被懵进去了,尽管实实在在坐在"古花园咖啡馆"里,却有一种虚幻的感觉,眼门前的一切好像都不真切了,兴许一眨眼功夫全会变成假的了……一时间,李小姐觉得像被旋进了骗局,像受了欺骗一样,无法接受。其实,这种事情,假使放在弄堂里的其他人身上,只会当笑话讲讲而已,顶多骂几句娘调侃一下也就罢了。而李小姐就是较真。此刻,她的心里烦透了,连带着在弄堂里所遭遇的烦心和不快全涌上了心头,竟然满腔地感伤起来……</h3><h3> "小姐,侬格咖啡、点心来了。"服务员的声音让李小姐一怔,抬眼看去,端咖啡的小伙子长得端端正正,满面笑容地立在面前,弯腰把咖啡端到李小姐面前的台子上:"请慢用。"说完退两步转过身,款款地走了。咖啡杯在台子上,袅袅地轻飘着热气,裹夹着咖啡的醇香和点心的奶味,幽幽地弥漫着,李小姐这才想起了,还没吃早饭,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咖啡是纯真的,咖啡的醇香,苦中含甘的滋味在口中周旋着,缓缓地盘升,直馨脑门,这种不加奶也不加糖、现磨现煮的咖啡,是她熟悉的、欢喜的滋味……她向来就喜欢咖啡的原味。又咪了几口,闭眼细品,心情轻松清爽了许多,舒展地靠向椅背,心结也开了些许,心想,管他呢,反正要离开那个不堪的弄堂了,要和那里的人都拜拜了,今后都是不相干的人了,还管他是真猴王还是假猴王,会变的男人不见为好,不碰为妙。于是,周璇甜甜的嗓音又在耳边柔柔地厮磨起来,烦恼慢慢在淡去了。</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喝咖啡,那能咖啡杯里的调羹也不拿出了。有失规矩呀。"是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李小姐睁眼, 看见张老师很绅士地立在门前头,轻轻柔柔的口气,一副和自家人开玩笑的亲近,李小姐的心悠然地动了一下,也正是心中的悠然一动,把刚刚调节好的心情又一下搅碎了。于是凭生了气恼:她气恼怎么躲不开这个男人,而且还立到了门前头,正用亲近的口吻说:"可以坐吗?"此刻的她可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更没有可以亲近的情绪。她把手中的咖啡杯往台子上放下,装着像没有看见眼前的这个男人,从包里掏出一张钞票压在杯子底下,没容张老师一声"嗳"字说出口,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在走出去的一刹那,虽然有一点点不舍,当她听到了后面移动的脚步声,晓得张老师跟过来了。还是决然地加快了脚步,推门走出了咖啡馆。在踏下台阶的一刹那,李小姐又用耳朵窥视了一下后头,她听到了开门声,知道张老师跟出来了,怎么办?心思有点乱。</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恰巧,马路边上停着一辆三轮车,李小姐紧赶几步,跨上三轮车,坐稳当,顺势瞄了一眼咖啡馆门口,瞄见张老师愣在门口的样子,心中生起了几分得意……</h3><h3> "去哪里?"三轮车夫问。去哪里?李小姐自己也没想清楚,一时不知如何说好……而回头一瞄,张老师已经下了台阶。</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不走就下车。不要耽搁我的生意。"三轮车夫下逐客令了。张老师朝三轮车走了过来。李小姐只好胡乱一说:"沿思南路一直走。"</h3><h3> 三轮车夫只要有生意做就好,应一声"嗯诺",脚用力一蹬脚踏板,三轮车窜了出去。把张老师留在了街沿上……</h3><h3> 李小姐暗暗偷笑了,有几分得意,又有了报复了一下的快感,心想:让他呆笃笃地站着吧!于是,她舒舒适适地朝后仰在靠背上,任凭清风徐徐,清爽舒适,路边的梧桐树缓缓朝后移去,就像过往的一切从此退去……</h3><h3> " 吱呀"一声刹车,把李小姐的得意打断了。三轮车在路口停了下来,车夫回过头来问:"去哪里?"李小姐起身探头一看,真快,已经到了淮海路,思南路走到头了。去哪里?李小姐实在不晓得,总不能一直停在淮海路口。迟疑的片刻,马路上的警察走过来了。车夫立马声音胖了起来:"快点说诺,去哪块?"车夫一急露出了苏北腔。李小姐抢在警察开口前说:"顺淮海路随便兜兜。"三轮车夫真的踏着三轮车随便兜了一大圈,眼见到了淮海公园,李小姐突然想起了,"外国坟山"改造成淮海公园以后还没有来过。既然到了门口了,就去看看。想停当,付了车费就朝淮海公园走去。</h3><h3> 李小姐还没走到淮海公园门口,却吓了一跳,不远处,只见张老师腋窝下夹着一叠书,正在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人。她在想:是在找我?他怎么知道我会来淮海公园?来公园连自己也是临时起意,他怎么就抢先到了呢?但不管怎样,还是有点怦然心动。然而,在她正犹豫着是迎上去呢,还是悄悄地躲藏起来,看他究竟会怎么做。再不是干脆转身离开,让他傻等……正想得有点沉醉。她的梦被撕破了,而且撕的很碎。只见一个女孩向张老师迎面走来,两人的脸上都绽起了笑容,两人的手握到了一起……李小姐的心如同被捏了一把,酸酸地疼了起来。她恨自己自作多情,她感到无地自容,真想有个洞可以钻进去。恰好一辆有轨电车驶来。"当当当"的铃声像是招呼她赶快离去,容不得李小姐多思索,一转身跨上了电车,淹没在了车里的人堆里了。可是等不及松一口气,连电车还没驶离,李小姐便生起了满满的不甘了,她问自己,凭什么要匆匆逃离?凭什么把一个心仪过的男人拱手相让?此刻她的小姐脾气又占了上风,返身拨开人堆,挤回门口,她要下车,可是,电车缓缓启动了,铁栅栏门关上了,她只好倚在铁栅栏门上,探身朝淮海公园的门口看去,她要看看那位女孩是那方神仙。看清了:那女孩,瘦瘦小小的,还算称得上苗条,而偏大的列宁装却把她衬得有点干瘪,清汤挂面的短发罩着的一张脸,眼睛细细的,鼻梁窄窄的,嘴角弯弯的,这样的脸至多算得上秀气而已,并不漂亮。最重要的是,女孩看上去并不年轻了。可是,张老师和她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好像还没有松开的样子。李小姐的心又像被狠狠地捏了一把,酸酸地疼起来。她反复地问着:凭什么……凭什么……</h3><h3> 车走远了,把张老师他们甩到了树丛后面,看不见了。李小姐朝车外探了探身,半个身子都伸到了车外,也看不见张老师他们的人影了,而诸多的联想却在脑海里翻腾起来……驾驶员倒发话了:"这位女同志,危险。"李小姐愤愤地收回身子,使命拍着电车铁删拦门,拍得"晃荡"直响,引来一车的乘客都朝李小姐看过来。而李小姐全然不顾一般,完全沉浸在自我之中。也就在这时她改变了原先的决定,要在弄堂里继续住下去了。</h3><h3> 回到弄堂里,张老师还是一如既往的张老师,该和黄伯伯喝酒还是和黄伯伯喝酒,该替邻居买早点的还是买早点,一到夏天,照样脱光衣服,一盆冷水,在家门口洗澡,一身漂亮的肌肉还是像健美表演一样,惊艳着整条弄堂。而李小姐自从决定回弄堂住后,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样样事情都要和张老师粘到一起,就连张老师在门口洗澡,李小姐也是每次必到,眼睛盯牢张老师的一身肌肉一刻也不放。有人问:"男人家洗澡,侬一个女人家凑啥热闹"李小姐还是笑嘻嘻地回答:"我就是欢喜看看,看看又不犯法的。"这倒也是,只要欢喜,看看是没啥关系的。如果仅仅是看看倒也罢了,有辰光,李小姐还走到张老师的面前,摸摸张老师的胸大肌,大惊小怪地说:"喔唷,硬得来。"弄的张老师只好本能地跳开:"不要动手动脚。""算侬的肌肉漂亮,稀奇煞了"说着手还要摸,摸得轻柔细腻。弄得张老师面孔涨得像关公一样。这样做,好像就有点过头了。不过李小姐还是有话可以讲:"像张老师这种肌肉就是艺术,艺术是大众的,啥人不好看?啥人不好欣赏?"弄堂里的人,谁也讲不过李小姐。不过,弄堂里的人有自己认定的理,弄堂里的人认准的理,是粗俗的,也是直接的,更是不可被否认的:那就是李小姐一定看相张老师了。否则一个女人哪能会如此热衷于一个男人的洗澡呢!再接下去就进一步认定了,被一个漂亮女人看相的男人,是逃也逃不脱的。于是整条弄堂里的人就开始传了起来:李小姐和张老师关系不一般。张老师总是分辨说:"没有的事,不要瞎讲。"别人的回复也总是嘴巴一撇:"喔唷,还要发嗲来。"如此一来,弄的张老师有点有口难辨了。</h3><h3> 于是,眼看着留着清汤挂面的短发、穿着列宁装的女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常常看见张老师一个人在弄堂里走来走去时。李小姐就和张老师更加热络了,用糯得发腻的腔调讲:"张老师,侬哪能不帮我送早点啦?""送的,敲了老长时间的门,你不在家""瞎讲,我一定睡着了,不会多敲几下,害得我饿了一上午的肚子。"张老师又不能和一个女人计较:"好好好,下次一定敲到你开门为止。"这时 李小姐就会在张老师手臂上拧一把:"侬只死人,真会开玩笑。"疼得张老师差点叫出声来。搞得弄堂里好事的人更加探头探脑的。更加确信张老师和李小姐的关系非同一般了。</h3><h3> 在大庭广众的场合,李小姐对张老师是一副腔调,一到单独相处,就换一副面孔了。早上张老师还是会给邻居送点心,也总是送到李小姐门口,当然也总是会敲门的。李小姐是诚心不开门,她要让张老师尝尝被冷落的滋味,张老师敲一下,她得意一下,张老师敲两下,她得意两下……她要张老师一直敲下去,她就一直得意下去……当然,张老师不会一直敲下去的,一旦张老师停止了敲门,走了……李小姐顿感失落,深深的失落,有时会失落得心疼,失落得流泪,甚至有捶胸顿足的痛……原先李小姐住回弄堂,只是一种不甘,只是一种展现,展现自己什么也不怕,什么都能干的能量,也至多只是想把那个女人比下去,而不是把张老师夺回来。然而日子一久,却被感情的漩涡旋了进去,在得失之间挣扎,痛苦,盼望……但她没有后悔。她相信总有一天,张老师会把门一直敲下去的,等她开了门,从此不再离开。</h3><h3> 其实像张老师这样的男人不是像李小姐这样的女人能拿捏得住的。这样的男人,看似随和,却有自己的主张,随和只是把自己的主张埋的更深,执行的更决绝,而且不会轻易被人改变,随和就成了一种油滑。他们看似弱弱的,拿不定主意。但他们有自己的处世方法,一旦确定,就会孜孜不倦地做下去,结果也总是让众人大吃一惊。正当弄堂里的人都认定张老师和李小姐是肯定的一对时。张老师给各家各户发结婚请帖了。新娘不是李小姐,而是留着清汤挂面发型、穿列宁装的女人。他们是曾经大学的同学,曾经同是大学里教书的老师。他们所以不在弄堂里出双入对,只是怕受干扰,而开辟了新的,更广阔的恋爱战场。现在终修成正果,突然把婚姻呈现给了大家。</h3><h3> "文化人当然寻文化人"。弄堂里的人只是用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把原先认定的理都推翻了,所有的关于李小姐和张老师的调侃,戏言都化作浮云,飘走了,剩下的事,就是高高兴兴地去喝喜酒了,有人会喝的酩酊大醉,也有人会带回很多剩菜,第二天一整天不用开火仓了,更有许多人会收获许多新的闲言碎语。兴许这就是弄堂文化的一部分,是天生的,根深蒂固的,外人是学不来,也移不去的。这也是李小姐所以常常要出错的根源所在。</h3><h3> 李小姐终于真的离开了弄堂,走的时候,依然是一辆三轮车,两只旧皮箱和不多的几样日用品,头发还烫得蓬蓬松松的,旗袍也照样穿着漂漂亮亮的,可是原先的心情,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已经找不回来了……</h3><h3> </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