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标配

刘锐

原作｜刘锐　

今年二月是父亲去世二十周年纪念日，这几年每逢父亲节，我一直都想写点文字，表达对父亲的怀念，但忙忙碌碌，直到现在才落笔。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夏季，父亲检查出脑部患有肿瘤，需要做手术和住院治疗，我专程从美国请假赶回成都探亲，在医院陪伴了父亲二十多个日夜，希望能替换一下长期守护在父亲病床边的弟妹们，更暗自祈祷父亲能够安全度过脑部手术这一难关。当医生做好一切手术准备后，我和弟妹们推着卧床的父亲走向闪烁着红灯的“手术室”。望着父亲那张剃光头发而变得更加苍老的脸庞和无助的眼神，我心如刀绞，随着手术室大门徐徐关上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的父亲，一个出生世代书香门第的少年英才，多年从事教学和教育工作的资深学者，原本是一个多么坚毅，多么自信的人啊！此时，在病魔面前，他毫无反抗之力，任人摆布！我扭过了头，任眼泪不停的流淌，父亲过去的往事也开始在我眼前一一浮现……。

少年时期，我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那时我和弟妹们与母亲住在离成都很近的彭县城里，也就是母亲工作的彭县一中，而父亲则在离县城五公里外的彭县中学工作，每到周末我们才能见到他，而且几乎每次都是在我们睡得迷迷糊糊的夜晚。那时交通不便，没有专门的公交车，在我童年的印象中，父亲周末才能回县城和我们住在一起，而每次都是步行回家。父亲喜欢步行，据说，他在都江师专工作期间，每次回县城看我们，都是穿草鞋步行三十多公里，去温江开会也是步行二三十公里。有人还告诉我，父亲经常穿草鞋从都江堰步行五十多公里回成都老家，从傍晚一直走到天亮，草鞋都要磨烂好几双，今天恐怕没人能相信！但是，步行，锻炼了父亲坚强的意志和身心，他曾告诉我，步行不仅可以锻炼身体，还可以有很多时间独立思考，他的许多文章和诗词作品都是在步行中酝酿成文的。

文革中，父亲像当时全国许多中学校长一样，被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红卫兵打倒，关进了牛棚并遭到了人身侮辱，外出要受到严格管制。有一次，只有十二三岁的我带弟妹们走了好几里路去看他，经过严格的检查后，我们才被容许进入了学校监控区的大门。老远处，一个瘦小的老头向我们走来（其实父亲当时也只有四十二三岁），他穿着破旧的中山装，腰里扎着围裙，手里提了一个猪食桶，要不是看见他上衣兜里插了一支钢笔，我们几乎认不出这就是我们的父亲！当时父亲提着猪食桶带我们到了猪圈，让我们看他给小猪们喂食。我根本不敢相信，一个出生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在四川大学受过严格研究生教育的中学校长，居然能心平气和地去喂猪！父亲，他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悲观、失落、怨恨。相反，他觉得这是党对他的考验，他必须忠诚于党，接受党的审查。

当时，他还负责管理和修复学校图书馆里堆积如山的图书，他一个人要把这些图书从图书馆里搬到外面去晒太阳，许多图书由于长期无人动用，已经生虫或潮湿腐烂了，我们几兄妹和父亲一起搬运图书，听他讲书中有趣的故事，在逆境中他让我们仍感觉其乐融融，父亲很喜欢这份差事。父亲一辈子钟爱图书，书和酒是他的最爱，他喝酒可以不要任何下酒菜，但一定要有书相伴，他的许多朋友和学生都知道，汉书下酒是我父亲的标配。

一九七六年的一天，作为县文教局局长的父亲，在家里请几个要好老同事吃饭喝酒，我当时听他们在低声说：“‘那几个人’肯定要垮台，如果再这样搞下去，中国就要完蛋了，......”。我当时很吃惊，一向在政治上谨小慎微的父亲，居然私下里议论中央领导！他们几个当时喝了很多酒，谈了很多我们当时听不太懂的话。不久，“四人帮”果然垮台了。可以看出一向只做学问的父亲，政治敏感性也是很强的。

一九八八年六月，我在北京工作期间，经过多年努力，考取了全额奖学金，终于实现了赴美国留学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的梦想。办好一切留学手续后，我从北京回到家乡向父母和亲友们告别。一天父亲带着我去亲戚家拜访，尽管他很低调，我看得出，他很高兴，但也很担心，心里是矛盾的。记得在三叔家吃饭，酒过三巡，他突然问我：“你为什么非要去美国攻读学位？中国有灿烂的文化和悠久的历史，也有很好的科技，这里也可以给你成长的空间啊！”我当时很吃惊，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还和他争论了去美国留学的理由，向他解释我的留学和成才计划。最后，由于酒精的作用，我们父子不欢而散，这给我留下了长久的遗憾。

我和爱人带着孩子，在美国披星戴月、辛苦打拼，在她们的支持下，我用五年时间完成了硕士和博士两个学位，并顺利地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当我们有了安定工作后，首先想到的是邀请父母到美国来访问，了解我们的生活和工作，尽一点我们的孝心，当然也希望多年在国内工作的父母，体验和感受一下美国的生活。一九九五年六月我们为父母办好了出国手续，取道香港飞回成都家乡。当和父亲谈到邀请他们和我们一道赴美国探亲时，父亲很不以为然，认为没有必要去，有很多顾虑。在我们和众亲戚的劝说下，最后才勉强同意了。

父母在美国探亲的半年里，可以说是他们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学习、观光、访问,他们对美国的印象也逐渐产生了变化。我们尽量给他们多安排时间访问美国各地，了解美国历史、风土人情，欣赏大自然美景，享受天伦之乐。

那一年的中秋节晚上，一轮明月悬挂在浩瀚的长空，清新的空气带着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我和父亲对坐在自家阳台上，喝酒赏月，他手里拿着一支香烟，久久凝视天空，突然对我说：“美国的月亮是不是比中国的要大，要圆啊？”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了，他一生精勤于教育事业，桃李满天下，他正直善良，淡泊名利，他和天下许多父亲一样，具备坚毅、责任和担当，这是做父亲的标配，父亲的优秀品德和音容笑貌一起，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

2018年6月17日父亲节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