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父亲》</h3><div> </div><div> 昨晚上我爸打来电话,当时觉得惊喜而又怪异。“爸!你怎么知道我手机的?”,那头笑呵呵地说:“你啥事我不知道啊,一举一动我都看着呢!”“嗯……那啥……你妈最近还好吧?”</div><div> 这句话让我在黑暗中咕隆坐起来,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爸怎么会问起妈呢?爸离开时我们家还住在内蒙古锡林浩特党校的平房里,家里没有电话,别说手机了,那时没这些东西。老半天终于醒悟过来,我又在做梦了。这么多年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我总是在梦里找各种理由、借口和各种匪夷所思的原因,让爸一次次挣脱死亡之名而一直在各种虚拟的场景里活着,并一次次来到我面前。有时他从张家口回来,说:“他们埋的是个空棺,我跟他们开了个大玩笑!”;有时是说爸只是去了更远的远方,关于爸的死亡只是一个谣传;爸甚至会直接责备我,气哼哼地说:“你怎么能信呢,我才不死呢!我得跟你妈耗着……”</div><div> 是的,爸和妈一直不和。爸是孝子,妈有许多穷亲戚,贫贱夫妻百事哀。后来条件好起来了,仇怨却已结下疙瘩了。妈个性强,嘴不让人;爸平时不理,攒多了就大爆发一回。</div><div> 爸平时也会跟妈说笑话,很会逗妈笑,也肯和我们打扑克,教我们打拍子识简谱吹口琴,有时还会做道具变魔术给我们看,让我们感到他的魅力和神奇;当然他自己也很得意很陶醉,乐在其中。爸是军人出身,在炮兵排长位置上转业支援边疆建设来到内蒙,他多才多艺,懂日语、会各种乐器,头脑敏捷而富于思辨,常听他旁征博引和朋友们论说古今;他关心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在一个小牧场自己设计图纸制造机床和吊车,他写信给人民日报反应基层的问题,我看他留下的笔记本,他用诗句嘲讽无能的官僚:“种田喜和旺,今何苗倒殉?寻根细查看,昨来一蟊虫。”他宣泄忧愤:“工作极无能,整人却有术。尽日酗酒色,不问农和牧”他抒发欣喜与担心:“房倒地势在,春来草木深。有了责任制,秋后看楼新。明年识佳婿,再岁娶儿亲,倘若政令改,到时一场空”他因身边事而忧心忡忡:“职工没活干,有谁给逞言?药材不能挖,无法度饥寒。工会人何在,酗酒对棋盘。岂愿违政令,不忍断炊烟。”他看上去是那么有责任心是那么和蔼的一个人,但在他死后我才一天比一天更了解他,一天比一天更爱他。而妈妈当年对爸的所有这一切是不屑一顾的,说他所会的都是无用的,说他是死脑筋,说他不懂得和领导拉关系总爱得罪人,妈是那么容易激怒爸,好像她知道爸所有的弱点,而爸一发起脾气来就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粗粝而暴躁,使我们的童年看到了许多不该看到的东西,也伤害了妈妈伤害了他自己,关键是伤害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的婚姻、我们的家;深深的伤害,一次比一次更深的伤害,伤透了两个人的心。妈总是和我们数说爸的种种不是,孩子总是向妈多些,慢慢的我们对爸的看法和态度同妈妈一样了。</div><div> 爸从不和我们说什么。只有一次,我和他在火车上,忘了是去哪里,我批评他一些事,他很黯然,说:“孩子,你长大了就明白了。”</div><div> 爸退休以后,一个人回河北老家在祖屋里过了多年,有一年暑假我去看他,父子间话已很少,晚饭后在院儿里纳凉,爸吹起了笛子,笛声有那么多婉转,显得那么凉,我看见门口果树叶子上的露水轻轻掉下来。</div><div> 那年,记得是年前几天,爸忽然带着一份尴尬与坦然混杂的神情回来了,开春后在院儿里种了茄子豆角黄瓜青椒等好多蔬菜,好像他离开很久我们还在吃。天暖和了,爸去东乌旗看二姑,心梗死在医院里,很快,没拖累任何人。除二姐(她是旗医院护士)都没见上最后一面。我赶到时去挨他的脸,胡茬冰凉。我爱爸,但总记不住这一年的年月日,问哥和姐,他们也说不准,问妈,妈说:“1988年6月16日,凌晨4点。”妈今年85了,比爸大一岁。</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