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父 亲 的 命 运</h3><h3> ——纪念父亲逝世50周年</h3><div><br></div><div> 如果父亲还健在,他今年应该110岁了。但他可没有这么幸运,也许他早已厌倦了自己不如意的人生命运,在50年前他就驾鹤西去了。也就是说,他离开我——他唯一的儿子——已经整整50年了!</div><div><br></div><div> 那是1968年的秋天,那个夜晚的月亮是圆的,月光如水,分外澄明。半夜时分,父亲躺在由凉床临时做成的担架上,由三叔四叔及另外两个族人,抬着离开了家,走出村庄,踏上通往10公里外的烔阳河火车站的砂石公路,在明亮的月光里,一路快步走去。我无声地跟在其后。只见月光把我们每个人影子贴在路上,随着嚓嚓脚步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而父亲的影子和他的身体一起,静静地躺在担架上。那年我12周岁。</div><div><br></div><div> 父亲的一生有过无数次远行,不管经历过多少苦难,他都平安返回,不知他此刻有没有想过,这一去,目的地是县医院,还能再平安回来吗?在离开家门,和母亲告别的那一刹那,父亲的面目在我的眼里一片模糊。我不知道,当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开始时,我所熟悉的世界是否会幡然改变。后来的结果是,父亲的这次离开家门,成了绝对的没有返程的远行。当他再次回到村庄时,是他的没有心跳和呼吸的冰冷身躯,而他的灵魂已去了天国,没有再回来!</div><div><br></div><div> 那天,天蒙蒙亮就赶到车站,其他人抬着担架回家,我和三叔等到大天亮,护送父亲好不容易挤上火车。下车时,发现一直趴在前排座位后背打盹的父亲已经昏迷,三叔慌忙把他背下车,紧急找来车站医生,医生给他匆匆忙忙在胸部按压了几下,似乎是启动心脏复苏,但没有成功。不得已,立即随临站炭车,爬上空车厢,将他的遗体运到烔阳河车站下车。三叔让我看护停放在车站附近的一块树荫下空地上的父亲遗体,他自己步行回家请人携带担架来。待回村时,已是父亲此次出门的第二天的上半夜。父亲的遗体连夜被安葬于蒲塘凹。那一抔黄土给他的一生就此划上句号。</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 <h3> 父亲是家中长子,其下一个妹妹四个弟弟。父亲从来没有和我正式谈过他自己完整的人生故事。他的故事呈现给我的记忆几乎都是反复打捞出的零星碎片。</h3><div><br></div><div> 祖父去世时,父亲刚刚成年。作为长子的他接过祖父交给他的接力棒——全家生计便落到父亲年轻的肩上。他一定是接受过祖父的临终嘱咐,向祖父作过类似于“振兴家业”或“振兴家族”的承诺,否则,他就不会有他后来的故事。</div><div><br></div><div> 父亲先后有三个妻子。我母亲是他第三任妻子。他的第一任妻子,我从来没听到家族任何成员谈起过,姓甚名谁,娘家哪里,都不得而知。据我猜测加推测,这位先母可能是江南泾县一带人。因为,自祖父死后,家里的生计应当是压力山大。年轻的父亲怀揣“振兴”的梦想,只身来到泾县,开始了三年木匠学徒生涯。</div><div><br></div><div> 根据父亲老年的体貌,可以推想他当年当是一个帅哥。同时,听村上与父亲同龄人说,父亲年轻时,身高体健,力大过人。村上有两个25公斤重的石锁,能两手同时将两个石锁一口气反复举起好多次的,村上只有两人,父亲就是其中之一。这为他日后做木工提供了雄厚的人力资源,也可能是他选择木工这一工种的理由之一。他应当还是比较聪明的,三年如期出师,而且手艺肯定不错,在我们那儿,他是公认的最出色的木匠,用现在的话语,应该叫木艺工程师吧。有一次,他谈起过他的师傅对他相当的满意和欣赏,脸上浮现出一闪即逝的自得与惬意。出师后就留在当地创业,开办了一家木工厂。据一位叔叔说,父亲通过两三年的打拼,就积累起一份相当丰厚的家业,家里的伙计就有二三十号人,并备足了如山似的回乡大修祖屋的木料。他那会儿已经成家,而且有一个儿子。衣锦还乡的梦想似乎触手可及。</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 <h3> 我推测他第一个妻子可能就是当地某户人家的女儿。晚年,有一次他坐在锅灶前的小木板凳上,突然对我谈起他第一个妻子,说起她曾经的一个生活细节:冬末春初的韭菜,无论是腌渍,还是清炒,都鲜美无比,故有春韭如羔之说,但她总是说,我不喜欢吃;而夏秋的韭菜,炒好后又老又硬,端上桌大家都少有问津,她却大口大口咀嚼起来,吃得津津有味,别人让她别吃了,她说她喜欢。说完这个细节,父亲似乎有些泪眼婆娑,仿佛还沉浸在对他认为这一生最有教养且贤惠并懂他的第一任妻子的深深怀念里!</h3><div><br></div><div> 世间好物不坚牢, 彩云易散琉璃碎。正当父亲事业家庭蒸蒸日上之时,日寇的铁蹄踏入泾县。父亲的全部家当,一夜间被小日本鬼子付之一炬。最让他一生不能忘怀的第一任妻子,和他们的儿子,我的无缘谋面同父异母的长兄,也可能就在那次灾变中溺难。父亲衣锦还乡的梦破灭了!他的命运第一次遭遇了灭顶之灾。也许那一次的沉重打击,使他患了一场重病,并发严重哮喘,后来他两手空空,回乡养病,不得已以鸦片为药,使喘症平复,但也使他服用成瘾。他的人生第一次陷入了低谷期。</div><div><br></div><div> 慢慢的,他可能觉得不能再如此沉沦下去。因为那样,何以面对祖父在天之灵!于是,他开始野蛮“戒烟”,让家里人把他绑在又长又宽的木凳上,并在嘴里放上一口咬紧的木片,无论因戒烟如何痛苦而抑制不住发出怎样的山呼海啸,他都不让人松绑,直到确定戒烟成功才从松绑的长凳上爬起来,开始了他命运之船的再次启航。</div><div><br></div><div> 不久,他又结婚了。他第二任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同父异母的姐姐。还在这位姐姐大约四五岁的光景,父亲与他第二任妻子离婚了。其原因据说是,当时大家庭人口众多,作为长子长媳,要想和大家在一起过上幸福生活希望渺茫,所以提出分家单过。但父亲不同意,因为他在祖父临终前许下的承诺不能因此而放弃,以落下不孝不义的骂名。但第二任妻子便摊牌:不分家就离婚!最后,父亲真正是为了大家,而牺牲了自己的小家,无奈选择了离婚。从此,父亲全身心投入“振兴家业”的事业中。直到1949年前夕,他在当时消息闭塞的家乡,将自己多年辛劳积攒的一笔不菲的大洋,购置了村东一大片土地。本想再大干一场,以圆他的家业复兴梦,但随着共和国建国礼炮一响,父亲拱手把一张张地契交到土改工作队员的手上,以换取不划成地主成分而取得中农身份。他和全家多年的披星戴月汗流浃背省吃俭用换来的积蓄和成果,就这样在一夜间明明白白而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这时的他,已不像年轻时那样脆弱了,他把这一切当作一个他常服用的药丸一口吞到肚子里,一声不吭,他对命运捉弄已经没有眼泪!</div><div><br></div><div> 后来,由于他木工手艺出色,被合肥某国营单位选中,当上了国家职工。这个身份还是我后来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偶然看到他的一个红色工作证时发现的。他后来为何脱离了国营单位,回到乡下,具体原因不详,但很可能他是在大跃进年代被接受下放的。这就像鲁迅《在酒楼上》那个吕纬甫感叹他自己的人生一样:“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div><div><br></div><div><br></div> <h3> 也就在这期间,父亲和母亲走到一起,便有了我。无疑,我的来临,是他晚年一件高兴的事。至少他有续香火的人了,这是可以告慰祖先的。但在我印象里,父亲从来都没有开怀大笑过。估计,他这一生再也开怀大笑不起来了!因为,即使他有一技之长,也派不上用场。那年头,吃饱饭都是难题,谁还有余力建新房打家具呢!所以,他大部分时光就是给生产队村边稻田结出稻穗的稻子“看鸡”——就是不让家禽家畜吃稻子,偶尔给生产队修修农具。</h3><div><br></div><div> 父亲这辈子肯定有过不少的后悔。其中,最后悔的大约是他不违母命,将身为黄埔毕业生的三叔从当时蒋纬国的部队以母病危为由骗回家,从而不知这是挽救了还是断送了三叔的前程。三叔后来在“文革”中被抄家发现过去黄埔生身份后所遭遇的地狱般的折磨,那是父亲所不知道的了!如果他还活着,看到这样的情景,他一定心碎且对自己痛责不已!</div><div><br></div><div> 父亲的妹妹早年在小日本鬼子入侵“跑反”时,死于去长沙寻夫的路上。其身后留下一个女儿,与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年龄相仿,我应当称其为表姐。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自然收留并抚养了这个苦命的外侄女。在他的眼里,并不将她见外。一直到1949年前夕,这位表姐被其在国军任职颇高的父亲接到台湾。这成为我后来在征兵换装前被揭发拿下的唯一原因!</div><div><br></div><div> 父亲应该是读过一些书的。据他的同龄人说,父亲年轻时熟读过《三国》,是《三国志》,还是《三国演义》?或是两者兼而读之?记得有一次他为了向我说明“事非亲历难为知”的道理,和我谈起有关北宋著名诗人王安石改诗的轶事:有一次,王安石看见这样两句诗:“明月当空叫,黄犬卧花心”,看后不觉发笑,心想:“明月”怎么会叫?黄犬怎么会卧花心呢,于是他提笔改成“明月当空照,黄犬卧花阴”。后来,他到南方发现有一种鸟叫“明月”,叫声婉转悦耳;有一种昆虫叫“黄犬”,常伏在花心。此时他才明白,那两句诗原来是对的。后来,王安石还专程向那位作者当面致歉。这一典故,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还是生僻的。直到多年后,我才了解到它的出处和它还另有一个版本。父亲能了解到这一典故,至少说明他还是读过一些书的。</div><div><br></div><div> 父亲对自己几个弟弟应当是有其人生规划的:二叔三叔随祖母堂弟张治中出外为国用事,四叔在家学会了织布手艺——机匠,五叔比他小22岁,父亲希望他能守在老家,与其一起发家兴业。这样就可家国兼顾了。父亲的一生是恪守旧传统追求家业振兴的一生,也是履行对祖父承诺的一生,甚至不惜牺牲本来可以获得的自己小家的幸福。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勤奋努力给家族给社会创造更多的财富,这是他们那一代人在自身条件下所能选择的被社会认为具有传统价值的一种人生追求和生活方式,但是时运不济,使他一生跌入悲剧的深谷,最后成为满腹遗恨的失败者,消逝于万劫不复的历史迷雾里。不过,他毕竟努力过,奋斗过,人生并没有碌碌无为颓唐虚度,可以无愧于祖先,无愧于自己!他一辈子与命运抗争最后获得的唯一称得上胜利的,大约就是有了我——他唯一的儿子,寄托着他不灭的梦想,使他对这个世界还保留着最后一点希望。</div><div><br></div> <h3> 父亲对他的死,大约有预感。在他去世前一周,他与我有过一次短暂的“面对面”,他有话想要嘱咐我,但沉默片刻,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轻轻说了句:下次再说吧!谁知,从此没有下次,这就是最后一次!我猜想,他原来是想和我说什么呢?——临终嘱咐?他可能自己还没考虑好,也许考虑好了,怕我没有接受的勇气,还是不想让我当时幼小的心灵来承受将突如其来从未经历的变故和压力?总之,这一切只有天知道了。</h3><div><br></div><div> 今年是父亲逝世50周年。父亲除了给了我的生命,还有就是12周年的困难岁月的抚养之恩。而我对他,除了每年清明节给他烧些纸钱外,别无丝毫的回馈。经过这50年的风风雨雨,本来他在我记忆里就不是十分清晰的形象已变得象磨砂玻璃上的影子,漫漶迷蒙,而我的意念总是与之顽强抵制,希望他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不至于被岁月的烟尘渐渐模糊湮灭,我终于将多年前就有的愿望付诸行动,为他写一篇文字,以寄托对他的纪念与哀思。</div><div><br></div><div> 父亲,你与我记忆共存,就像你的基因与我的生命共存一样!但愿我的这篇文字能完成对我记忆里的你的一个完整影像拼图,就像完成一尊雕塑,昂然屹立于我记忆的天空里。</div><div><br></div><div> 父亲节到了,谨以我的《寸草吟》敬奉于父亲的在天之灵——</div><div><br></div><div>盘古挥斧兮天地分,</div><div>女娲补天兮初造人。</div><div>万里长江兮出昆仑,</div><div>水皆有源兮树有根。</div><div>儿女生命兮缘父母,</div><div>天大地大兮养育恩。</div><div>游子仗剑兮天涯行,</div><div>何以走出兮父母心?</div><div>大地深厚兮蓝天长,</div><div>寸草春晖兮谁能忘?</div><div>山外青山兮楼外楼,</div><div>天恩浩荡兮垂千秋!</div><div><br></div><div>(木公2018.06.13.)</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