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什么祝福你 ----高三最后一课讲稿

窄船人

讲了三年课，我们老师总是站在课程的角度说话，好像物理老师和物理天生是一伙儿的，甚至在人格上也只具备物理属性。误会误会。这最后一节课，我想我得站在课程之外说一些话。

以后你们学了不同的专业，会发现这样一个现象，就像 <围城>里所说的：理学院的学生看不起工学院的，工学院的学生看不起文学院的，文学院的学生里外文系的看不起中文系的，中文系的看不起哲学系的，哲学系的看不起社会学系的，社会学系的看不起教育学系的，教育学系的学生没有学生可看不起，只好看不起系里的先生。

同样学理工的，也有歧视。一个大学教授在课堂上说：“在物理学家看来，化学是不存在的——它只是物理学的一小部分而已。”我经常见到物理老师里有一种情绪，觉得自己教的是最高级的学科。物理学家更有这情绪。费曼有句名言：“只有物理学这样既有系统理论又能定量的学问，才算得上是科学。”卢瑟福说：“所有的科学不是物理学就是集邮。”霍金年轻选专业时，他爸说别学数学，说“除了做教师，学数学的找不到任何工作”，而霍金看不上生物，说“最聪明的孩子学数学和物理，不太聪明的学生物学。”

但是学物理真的很高级吗？话说某年某月某学校一大群年轻教师举行新年联欢，舞曲响起，男老师们纷纷起身，邀请女老师跳舞，一时绅士们风度翩翩，淑女们落落大方，会跳不会跳的，都进了舞池。这时董老师定睛一看，靠墙就剩三五个男老师没去跳，一人一个小方凳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很乖的样子。大家猜他们是教哪科的？全教物理。当然物理老师并非总是那么惨，那次实在太巧了。

你们可能觉得学什么不会导致太大不同，不是的。我的朋友圈里学文学理的学生都有。我明显感觉到，学文的孩子和学理的孩子说话做事风格很是不同。在一个行业淫浸过深后这些区别会更加明显。人会很容易被所学的知识局限住。

所以我想让你别那么骄傲，要知道自己学理工可能会导致一些局限。比如：理科让人理性，但容易让人变枯燥，让人情感世界变苍白。更何况我们所学来的理性也并非真正的理性，只是智力的操练而已。智力并非万能，更多的时候它还会让人远离健全的感知，所以古人说：官知止而神欲行，才能体验到更高境界。以后要多读好小说，听听好音乐，让美和善来熏染，让诗性来滋养自己。

科学讲究割裂、隔离开对象然后观察、分析，所以理科生很容易变“宅”，容易远离生活本身，远离自然，远离人情的温暖。生活不是物理模型，世界是统一的整体。人不能靠一部手机、一间房、一张办公桌度过一生。要把心胸向广阔的人群打开，向大自然打开，现在你们感受力还很强，保持它，不要让它钝化，不要让它异化。你们这代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天天关在房间里，更是远离自然，甚至没和小动物相处过。我还担忧，没有和大自然和小动物建立过深厚的感情，怎么能去保护自然，爱护动物。

高中的学习目的性极强，几乎每件事都是为了高考。每个同学和老师都在抢时间。常年下来，很多人变成被目标裹挟着生活的人。毕业后一个个阶段，也都像赛程一样，好像要我们不断拼搏，朝目标奔跑。很多人会变成没有目标就不知道该怎样活的人，他一空闲下来就会坐立不安。其中一个表现是我们会看到很多人说话特别急，闲聊的时候都特急，好像有人在后面追着。我们很多老师都说话急，讲课抢时间抢的。同学们以后要时刻告诉自己放松。告诉自己，生活不应该是场赛跑，它本来应该是场散步。

我相信，跑到高考这个终点的孩子几乎都会留下内伤。刚高中毕业的那几年，我听见几个同学说过，自己非常厌学，讨厌看书。这是高考后遗症之一。我过了好几年才康复过来。希望你们没落内伤，落下的都能迅速复原。

理科，或者说科技带来的最大弊病，就在于对自然和人的伤害。三年内我们讲了很多环境的污染和破坏，也讲了转基因的泛滥，其实还有对人心的异化。比如手机，因为它，我们的孩子们更加远离自然，远离和真实的人、事、物打交道的机会。大家上大学后，会看到这种同学：一天都可以不下床（除了上厕所），晚上玩手机玩到天将放亮，上午睡觉。早饭午饭一起吃，甚至早中晚饭一起吃，靠同学从食堂打回来，坐床上就解决了。吃完继续玩手机，玩玩睡睡，直到凌晨。一百多年前学者们发出过各种警告。尼采说：科学技术使人的生命和生活丧失热情，科学无法使人体验到生存的价值和意义。科学技术以人对外界事物的支配为目的，但是最终，科技却使人物化，让人成为奴隶。胡塞尔和海德格尔说，科学技术使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完全破坏了，自然、事物到处被人为地预定、限制强求，沦为技术世界的“持存物”，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变为奴役性关系。同时，科学技术使得世界同质化、模式化、千篇一律，事物的独特的意义和作用都被否定了。人的独立性、个性和尊严随之丧失。——今天，这些话不幸全部言中。

还有一个科技伦理的问题。我们中国大学常常出现这样的情景：大学教授长年把实验室做实验用的动物倒卖到市场上去，牟利千万。这是严重违法的事情，实验室用的这些动物，绝不能食用，更不能进入市场流通。还有些生物专业的师生们，做完生物实验，会把试管里的液体直接冲入下水道。这是严重违反科技伦理的，试问如果你的试管里是病毒，是转基因细胞，流出实验室造成基因污染怎么办？据说还有这样的事情：有些实验室用狗做实验，实验做完，有一部分学生会帮狗把伤口缝起来，而另一些同学，扭头就走，任凭狗自生自灭。还据说，那些扭身就走的同学，最后多数做了领导，而缝伤口的同学们，做了普通职员。

那么这些科技带来的弊病该如何解决？首先我们从业者，要时刻捧着良心，尊重科学伦理。更主要的，完善制度，严格执行，违法的人必须受到惩罚。但是这些还不够。假如有人故意散播了假消息，除了有个执法的公权力让我们可以申述之外，还要有真的消息能广为宣传，去矫正假的。科技的弊端，也需要科技去矫正。

比如我们城市的楼房外，常常做成天空颜色的玻璃墙，鸟儿常常分辨不出，以为是天空，直接就飞过来撞上面。到鸟类密集迁徙的日子，很多楼下死鸟密布。这种事，要求人们不用玻璃墙来建楼房是不现实的。有人做了实验，发现解决的方法很简单，只要在玻璃上隔不远做一个点，大面积的玻璃上就形成了点阵，这样鸟就能分辨出这不是天空了，一下子撞鸟的事情就被解决了。

同理，我们需要用科技去探索新能源，用科技去治理污染、气候恶化，不能仅仅等着人心的改变和制度的完善。我甚至认为，科技的作用，不在于给人们带来更舒适的生活，给社会带来进步。单纯崇尚科技，只能让人越来越变成科技的奴隶。我觉得科技的作用，应该是祛除弊端，挽救危局的，科技应该是防守的作用。

大家了解春秋时期的墨家的学说吗？墨家很特别，他们崇尚科技，他们研究光学原理、力学原理，研究逻辑学，设计了不少机械装置。但他们又主张“非攻”，就是说反对战争。一旦发现哪里发生了不义的战争，墨家的弟子们就尽量去帮助受攻击的那一方，用他们设计的机械帮助防守。他们不主张物质享受，不推崇科技进步，他们研究科技，就是为了挽救危局、祛除弊端。他们的理念接近我的理想。老子有句话，叫做“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意思是：不抢先去享受好处，不事先制造祸端。以进步为名义的科技，往往就是想抢先获得好处，结果往往抢先制造了祸端。如果不得不发展科技，也要以防患为出发点。二战期间，英国在图灵发明的图灵机的帮助下，破解了纳粹德国的密码，得以能掌握德军的行动，为战争的胜利做出巨大贡献，据说因为图灵机，至少少死亡2000万人。图灵机就是计算机的雏形，它的发明促进了计算机时代的来临。但它的出现是为了防御，我觉得可以接受。原子弹的发明，也是因为传说纳粹德国在研究原子弹，为了不被他们抢先造出来，那些物理学家才全力去做了这件事。也算是防御性的吧。“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也说得过去。也是从这个意义上，我才接纳了做物理老师这个角色。否则，我觉得我参与了科技对于这个世界的伤害。

即使这样，图灵也为他们解获的密码而纠结：有时为了故意迷惑德军，他们必须假装没有解出密码，使得德军继续轰炸了某个城市，继续打掉了某个军队，这些死去的人，图灵觉得他有责任。制造原子弹的科学家们，好多人终生有着负罪感，连奉命去日本投原子弹的飞行员，后半生都陷入负罪感中。所以科技，是个很需要小心谨慎的事情。我希望我们同学以后不管做什么，尊重科学伦理，胸怀济世之心。

下面讲一些物理之外的话。

前几天大家写了<给20年后的自己的一封信>，我想到，我曾总幻想给20年前的自己写一封信。我离开高中校园已经超过20年了。如果这封信能送达，当年的自己也许会少走很多弯路。可惜不可能了。然后突然发现，你们和我20年前一样，自负得不可一世，又迷茫得一塌糊涂，正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我那封无处投递的信正好顺手赛给你们。我想写什么呢？

首先我讲实干与视野。

到大学要好好学习，很多大学生都会很颓废，上进的孩子多数也都不是为了什么理想在读书，只是为了谋个出路。很多人还会非常功利，是钱理群所谓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我劝你别管那么多。你好好学习，因为以后要以这个专业吃饭呢，更重要的是，即使就业再紧张，每个领域永远都缺真才实干的人。所以不论处在多么不如人意的环境中，让自己成为那个优秀的人。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有骨气的表现，我们不要被颓废的环境制约，然后抱怨不休，有骨气的人，会在万马齐喑中会做一匹呼啸的奔马。

要有种“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精神，到外面走走，看一看别人如何生活，看看世界的真实样貌，才能对自己的立足点有充分的认知。读一本好书，就是集中很短时间阅尽作者一生最精华的知识，书把我们一下子提到了和作者同样的高度。

要学着打开尽量打开自己的眼界。不能只关注自己喜欢的一方面的信息，要学会双方的声音都听一听，这样才不会被误导、被利用。也不要只关注自己所在地方的事情，要关注整个世界。这样才能更包容，更丰富。上大学后，多去社会上实习，多参加创新大会、博览会，多看展览，多听各领域精英的讲座。这是个信息化和全球化的时代，但我们反而更容易陷入隔离，陷入信息建房。

趁年轻，多让自己见识一些事情，多去历练。否则容易变得小家子气，而且到没力量去闯荡的时候，你会后悔。年轻人在三十岁之前要尽可能多地丰富自己，尽可能多地接触各种资源，打开自己的路。三十岁后才能选出一个最适合自己走的路，专心致志走下去，才好做出成就。

其次，我讲情谊与合作。

大学要好好玩，但不要沉迷游戏，去运动，去交往有素质的朋友，去接触社会，多和大学老师请教。朋友是财富，在以后心态低迷的时候，在事业不顺的时候，他们会给你援助。这样说功利了，朋友其实更是你的心灵财富。

不论是谁，我希望你们毕业后都成为朋友。哪怕有过矛盾，希望你们相逢一笑泯恩仇。所有人都要常联系。不要远远躲开众人，小心等你反应过来想找大家的时候，已经离得太远。到大学之后，同一城市的人多一起聚聚，不同城市的人多互相走访，聚餐甚至做事的时候，记得多叫上那些不声不响的人。以后哪个同学有了困难，要一呼百应地去帮忙，因为，我们是一个集体。

走到任何地方，都要学着加入集体，尤其优秀的团体。布林肯在为佐治亚理工学院的学生做毕业致辞的时候说：“在当今的世界上，不要试图靠单打独斗解决任何不确定性。”我给大家讲过几个毕业生在北上广租房一起互帮互助找工作的事，他们各自出去搜集信息、找门路，回来分享经验、彼此出谋划策，结果很快几个人就都找到工作了。这种合作，效率是单打独斗的多少倍呀。

合作就需要包容，和人产生矛盾的时候，不要一味盯着别人的不是。多想想自己的幸运，多记得别人的好。其次要懂得付出，不要老是觉得自己很亏。只要力所能及，帮一下他人。懂得舍的人，才能有得。

最后我讲希望和理想。

希望你选一个喜欢的专业，没有喜欢的就选个不讨厌的，最好能给你带来价值感。一旦进入这个行业工作，要接纳它的不如意，不要眼高手低，要认真，认真是我们对待世界的好方式。但不要过度认真，认真到执着。要爱惜身体，不要把自己累垮。我们知道过劳死的现象屡有发生，甚至有因为工作压力大而自杀的人。有时候，得让自己做个庄子所谓的无用之人。“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羁之舟。”我的意思是，认真，但别走极端。

保持理想。当然对你们而言，谈理想很艰难。你们会说，未来一路上的压力都挺大，但是每一代人压力都很大，前几代人活得可能比我们还苦。我们活在有史以来最有钱的年代，难道会饿死吗？所以压力可能不全是来自现实，可能还来自自己奢求太多。累，可能还是你想要的太多，即使你觉得自己一穷二白。有时候抛掉一些东西，反而获得更多自由。当然，有追求不是坏事，年轻更要有追求。我的意思还是，不要走到极端。

当发现自己的理想主义处处碰壁，不要轻易放弃，那并非理想错了，而是它还稚嫩单薄。现在的社会虽然有诸多不如意，但哪种活法都会有出路。理想不一定与世俗矛盾，不想向世俗投降，也不一定就要对抗。所以不要忘记初心。

多年以后，我不希望听到你消沉的消息。不希望你因为大学的挂科而跳楼，或将来被爱情打倒、被工作逼疯、被家庭压垮。我大一结束的时候很绝望，觉得大学上不下去了，以后工作更免谈。当时就做最坏的打算：去公益组织做义工，去大山里教小孩子。很多年后我读到一些事迹，比如川崎广人，比如卢安克，我想，也许当年所设想的那些所谓最坏的去处，要比现在要好得多。我给大家说过《红楼梦》里甄士隐的故事，这次继续告诉大家：人生没有绝路，甚至绝路也可能反而是生路。我也曾有过更消沉的日子，但是，我心里相信，这只是一段特殊时段，它一定会过去。最后终于过去了。我们怀有希望，它就会真的有希望。堕落和消沉不可怕，堕落甚至是青春的主题之一，只要我们不被它打倒就行。即使你狠狠地跌倒了，我希望你也永远心怀希望，最终总会走出来，祝你最终成为一个乐观主义者。

希望你能正视苦难。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苦是人生的本质之一，这是活着的代价。不要一厢情愿希望只占有生活中美好的一面，那早晚会受命运的嘲弄。美好的事物背面都有残酷。正如歌里唱的：爱有多销魂，就有多伤人。要大胆追求生活中的美好，也要有领受它的苦的准备，生活有时是要愿赌服输的。有了受难的心态，你会洒脱，会更能享受生活的美好。当你在艰难的关头，有点受难心态，更容易让你放下。

给你讲了这么多道理，好像我活得也有点深刻，那你可有点瞧得起人了。我从来没活得这么深刻，以上都是摔过跟头后得到的教训。其实二十年后，你很可能会觉得这些道理没什么。我也没想给你当啥导师，这些小道理不够局面。我像个老兵给你们看看旧伤疤，再不想炫耀我有故事（尽管我长期以来做过这样装模作样的臭牛逼），是想告诉你刀剑无眼。

最后，送你们日本电影《龙樱》里的一段台词：考试正确答案永远只有一个，不是这答案就不合格，这很残酷。但是人生不一样，人生的正确答案丰富多彩。读大学是正确答案，不去也是正确答案。沉迷体育音乐，和朋友玩耍，为某个人特意走弯路，都是正确答案。所以，你们别害怕，别否定自己的可能性。无论考上没考上的，都要挺起胸膛。理直气壮的活着。

　　所以，祝你们高考成功，祝你们相亲相爱，祝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