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父亲

微霞

　　一 “爹爹抱才不疼”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某天，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一条古朴幽静的小胡同里，几个小女孩正欢快地跳绳，两个小的用脚跨住绳子，两个大的边唱边跳，还有三两个围着看热闹，偶有行人匆匆而过，整个一派温馨祥和画面。

突然，一只大肥猪横冲直撞闯了过来，直接撞上绳子，脚跨绳子的五六岁小女孩被绊倒在地，拖了几米，腿疼得无法动弹，嚎啕大哭……

一满头白发的中年男子忧心忡忡地琢磨小女孩腿部的透视照片，大腿粉碎性骨折，按目前医院条件，完全治愈难度很大。中年男子四处寻访一个有祖传跌打损伤秘方的名医……

两个多月了，小女孩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中年男子下班便坐在女孩床边陪她玩手翻绳，给她讲故事，那位身怀绝技的名医每天来给小女孩上夹板敷药，女孩腿骨逐渐好转……

名医有段时间因故不能出诊，白发男子抱着小女孩步行去神医家，路很长，男子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边上一年轻小伙说“叔，让我来抱会吧”，接过来，女孩大哭大叫“不不，我要爹爹抱，我要爹爹抱，只有爹爹抱的才不疼……”

　好多好多年过去了，那些场景那种感觉仍存于我脑海中，车辆稀少的街上，矮小瘦弱的父亲只手抱着我行走，另一手轻柔地托着我的伤腿，很辛苦很小心，我根本感觉不到伤痛；年轻的堂兄虽身强力壮，抱我时碰得我腿钻心疼。幼时的我只知贪恋父亲温柔舒适的怀抱，并不明白父亲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来抱我，伤的是我的腿，疼的是父亲心，外人自然是不能感同身受的。

　　二“从戎从政献忠骨，为乡为民尽亲情”

父亲是1929年出生于本县磨刀石乡一个大村庄，小时听父亲谈起过爷爷奶奶，据说爷爷高大清瘦，是前清秀才，写得一手好字，奶奶娇小玲珑，温婉贤淑。爷爷奶奶在父亲很小时便相继去世了，撇下父亲和我大伯俩兄弟相依为命，父亲是给地主家做长工吃百家饭长大的。战争年代，一支大部队从家乡经过，十几岁的父亲扔下挑水担子跟着部队后面参加了革命。

1949年十月全中国解放了，父亲转业回到家乡，五十年代初，朝鲜内战爆发，父亲响应号召复员回到部队，成为一名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开赴朝鲜战场，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

小时候喜欢听父亲讲故事，讲他在战场上的凶险经历，讲他与战友们的英勇机智，听得我津津有味却又心惊胆战，过后自豪地把父亲的故事复述给小伙伴们听。那时大批志愿军壮烈牺牲在战场，魂归故里。父亲很幸运，战火震伤了他的耳朵，四肢健全无缺。1956年抗美援朝结束了，父亲随着大部队从朝鲜战场回到了祖国。

　 父亲回到家乡后被安排在粮食部门工作， 我的第一任大姨父是父亲部队老领导（我这个大姨父在文革中被批斗逼得自尽，我只听说过他的事迹但无缘见面），把他的小姨子也就是我妈介绍给了父亲。据母亲说第一眼见到父亲，个头不高，身材结实，我看过父亲一张青年时的正面照，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估计当年十八岁的母亲一眼能看中已经二十八的父亲，除了冥冥之中的缘分，更是被父亲眉宇中英雄气概打动了吧。

可是自我有记忆以来，父亲都很瘦，而且满头白发，我实在想象不出母亲口中他胖墩墩健壮的模样啊。

　念小学时父亲近五十了，年幼无知的我挺不希望他去学校找我，总觉得别人家爸爸都年轻力壮而我父亲却苍老瘦弱。有次，一位老师看到我填的家庭信息，望着我很吃惊地说“你是某某某的女儿呀，我怎么不知道啊？”，原来老师和我父亲熟得很，父亲也没提起过，老师说起我父亲时言语都是毕恭毕敬，我才明白父亲外表不起眼，其实是很受外人尊重的。

那时我家里客人很多，以父亲乡下老家亲朋好友为主，母亲常抱怨说每天不知该烧多少饭菜，多了怕吃不完，少了怕突然来客不够吃。七八十年代农村生活不容易，乡亲们遇到各种难题也只有想到找县城工作的父亲帮忙，父亲总是跑上跑下尽力去解决，当时觉得父亲是真厉害真有能耐，好像天底下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

每个人做过的好事积过的德总是会被善良的人们铭记的，2011年父亲离开后，我们将他的骨灰运往老家祖坟山时，村里许多乡亲都自觉来相送，一位与父亲同龄老先生给写了一副对联:“从戎从政献忠骨，为乡为民尽亲情”，寥寥十几个字，表达了乡亲们对父亲的最大敬意，父亲若泉下有知，应该是很欣慰的。

　　三“等你爹爹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

虽然我们姊妹几个都在县城出生，但我们家生活习惯仍遵从父亲老家风俗，比如我们从未叫过他“爸爸”，而称呼“爹爹”，小时我老觉得这叫法太土，想改口总开不了头，就“爹爹，爹爹”一直喊了几十年，父亲耳朵不灵光，我们得大声喊他才能听到。

爹爹最拿手的家务技能是包饺子，许是部队学来的本领，他包饺子又快又好，大小均匀，皮薄馅满，全都站立着，整整齐齐，好像随时出操的士兵一样，到现在我也没见到过有哪个比他包的饺子漂亮，有时我也偷偷包一个混杂其中，被他一眼甄别就给拎出来。每年除夕团圆饭后，父亲习惯包几百个饺子留待初一吃，从擀面剁馅到包，全是他一人，不让我们插手，我们则只管热热闹闹的看春节联欢晚会。

母亲是性子好强之人，能干贤惠，但有时也会颇不讲理；父亲平日少言寡语，深沉内敛，脾气来了倒也威力慑人。如果说母亲是耀亮的火焰，父亲便是深淼的静水，水火总有难容之时，父亲母亲发生争执时，除了原则问题，多是父亲最先让步。家里好多事情明明是母亲作主，但她又喜欢抬出父亲的旨意。

小时我犯错了，母亲唠唠叨叨骂我一通还不解气，末了加一句“等会你爹爹回来了我告诉他，看他怎么收拾你”，听到这句我暗暗高兴，这意味着母亲这关已过了，基本没事了，至于爹爹，我才不担心呢，亲戚们总说我爹最疼的是我这个二女儿，虽然他从未表露，可我心里有感应，从小到大，爹爹教我唱儿歌给我讲故事和我做游戏带我看病，在我身上花精力最多，也牵挂我最多，爹爹会对大姐发怒，会对哥哥动粗，会训斥妹妹，对我是宽容宠爱，他才不舍打骂我呢。果然，每次听到母亲的告状，爹爹也就温和说几句或者嘿嘿一笑，不了了之。

　 四“要做个受学生喜欢尊敬的好老师”

我升入中学时，父亲已经退居二线了，担任所里工会主席，主要安排工人的娱乐生活，父亲没太多爱好，不玩牌不下棋，有空就看看书看看报，父亲小时因贫穷没念过书，但在部队学了识字。他最喜欢看白话文书籍，端着一本厚厚的书时常常要逐字逐句念出声来才记得住看得懂。工会许多图书，父亲轮换借几套看，《三侠五义》《大唐英雄传》《岳飞传》，还有一些当年流行的金庸梁羽生的新武侠小说，我们姊妹几个也跟着获得福利，一套小说好几册，父亲、哥哥、我轮流看。初中时，躲课桌底下看完的一本本厚小说全得益于父亲的支持赞助。

　当年我录取师范专科大学时，我自己并不满意，很失落很消极，但父亲很高兴，脸上藏不住喜悦，父亲从未进过学堂，在他心里教书先生的地位很高，他说“女子教书最好，有文化有素质，很稳定很光彩，你以后要做一个受学生喜欢尊敬的好老师”，许是父亲朴实言语影响了我，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了，在教育一线奋斗二十多年，还将继续，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五:爹爹，我永远思念您！

父亲晚年时，哮喘越发严重，耳朵完全听不见，记性也不行，还会无缘无故孩子气。母亲反而温和多了，面对变成孩童般的父亲，好言好语哄着他，细致入微地伺候他，生怕有闪失。父亲母亲就像所有平常夫妻一样，互相包容恩爱，前半辈子你宠我，后半辈子我疼你，冷暖有相知，共度日月长。

最后父亲糊涂时，除了母亲他谁都不认得了，我很悲伤也很羞愧，我对年老父亲太疏忽了，少于关心少于交流，及至父亲临走前都不认得了他最疼爱的女儿了。

而今父亲已离开我们六七年了，每每想起他，我总压抑自己的情感，打断自己的回想，对于过往时光不敢触碰，不愿记起……然回忆时常躲避，思念却从未停止，我常在梦中再见父亲，是我幼童记忆时的中年模样，白头发，素衬衣，面目清隽，老房子，窄胡同，安静温和，犹如黑白电影胶片。

亲戚们都说我很多方面像父亲，我最像父亲的一点是不善于言语表达情感，因此，我用文字记录下我记忆中的父亲，并告诉天堂中的他，爹爹，我永远思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