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易动映红

<h3> 父亲在二零一一年的冬至前一天去世,转眼间已经七年。七年在人的一生中 ,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但这几年于我,却是漫长的思念与无尽的回忆,每每想提笔想写一些文字,纪念父亲,却无从下笔。</h3><h3> 父亲的一生,值得用个中篇甚至是长篇来写,我却才力有限,只有在父亲节来临之际,写篇短文,告慰在天堂看着我们这些亲人的他。</h3><h3> 父亲的少年时代非常艰辛,但那时却已经显示出他的聪明才智。父亲是家中的长子,尽管他的祖父 ——一个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开明绅士,却因吸鸦片和赌博,败光万贯家财,死后一床草席裹出去了事,弄得他的儿子——我的祖父少年时代不得不背井离乡,到上海做童工谋生,吃尽苦头,但血脉里到底是流淌着先辈的文化基因,所以,他送自己的长子——我父亲就读于日本人开办的小学,尽管年年得班上的第一名,免去学杂费,但小学毕业后即辍学,在街头卖报或跟我婆婆去南京跑单帮(当小贩)赚钱养活弟妹,减轻家庭负担。</h3><h3> 一九四九年五月底上海解放,未满十六岁的父亲在七月,报名参军解放大西南,几乎徒步经湖南,从秀山进四川。我不知道他那么羸弱的身体,是怎样一路行军剿匪的。他的很多战友牺牲在行军的路上和剿匪的战斗中,他却幸运地活了下来。几十年后,每每谈及此事,都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h3><h3> 因为我的曾祖父是个文化很高的人,他的基因遗传给了父亲,也因为父亲在日本人的学校里,接受了良好的基础教育,加上他自己的勤奋好学,父亲后来在法院系统工作,能力突出,以致他五十年代写的判决书,居然在八十年代,还被老院长从档案室翻出来,作为培训单位年轻人业务的教材。</h3><h3> 父亲当时不仅年轻有为,更是个诚实而具有悲悯情怀的人。他在办案的时候,总是替当事人作想,被批判是替“地主反坏右”说话,然后在“大鸣大放”的时候,又老老实实地給单位的领导提意见。在“五七”年反右的时候当仁不让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石柱黄水农场。这个时候,又有很多人忍受不了思想上的苦闷和身体上的痛苦自杀,但父亲依然坚强地挺过来。尽管他在思想上是个文化人,在骨子里却有着农民的顽强和质朴,那就是要坚强地活下去,活着就是胜利。</h3><h3> 在那段苦闷的岁月里,父亲遇见年轻、面貌姣好的母亲并结婚,这是他人生最大的安慰。这个时候,父亲离开上海已经十余年,他想回到父母的身边,重温久违的亲情。可是等父亲办好离职手续,带着母亲回到上海,上海子女回上海可以落户的政策已经变了,上不了户口,更别说安排工作。于是父母只有被当做街道闲散人员,下放到人生地不熟的安徽农村。在人生的必然里,总是充满戏剧的偶然,于是我们五姊妹全部出生在安徽农村,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也成为我魂牵梦绕的故乡。</h3><h3> </h3><h3> </h3> <h3>  父亲天生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书生,下放到一个偏僻、贫穷、排外的小山村,这让他受尽磨难。才下放的时候,父亲下田劳动,从没有被毒辣骄阳炙烤过的背,被晒得通红,母亲那时年轻不经事,更不会照顾人,拿毛巾给他轻轻擦背,结果整个背上的皮被揭掉一层。在那么炎热的天气里,又得经受多少痛苦,才能痊愈。</h3><h3>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由于体能太差,尽管正值壮年,在生产队却只能干一些老年人才干的活儿,也得不到全工分。盛夏时节割谷,父亲没有臂力搭谷,只得跟另一个老头一起,抱谷把子供应搭谷的人,看着这是个相对轻松的活儿,但其实更累人。父亲那瘦弱的双腿要不停地、反复地奔跑,不断弯腰抱起谷把子,二个疲惫不堪的人抱,供应四个壮年搭谷人。我跟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站在田坎上等一块田搭完以后捡谷穗。在近四十度的烈日下,就这样无奈地看着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不断奔跑在泥泞、滚烫的水田里。多少次梦回童年,回到那个场景,总要泪湿双眼。</h3><h3> </h3><h3><br></h3> <h3>  后来,父亲去大队的民办小学教书,即所谓的民办教师。但父亲早晨也要早早的起来,去菜园子种菜,我跟着去浇水;去村后小山上的自留地除草,我跟着去放鹅。记得有一年秋天,父亲去教书,挑着一对箩筐,我扛锄头跟在后面。放学后,父亲把我们上学路上,隔家很远那块地的山芋(红苕)挖回来,我把山芋上的土捋干净,一个个堆在一起,再放进箩筐里;第二天,又去更远的村子后面的小山背后的那块地,把那些只有大耗儿大小的山芋挖好“盘”回家。父亲的体能是那样的差,却从没有偷懒不种这些很远的地。我问我们村里,为什么我们家的地会这么远?因为这是我父亲没有力气开荒,母亲给逃难的河南人饭吃,那些人帮忙在这些离家很远的地方开的荒,近处已经没有可以开荒的土地。因为知道粮食来之不易,所以至今,只要能吃的东西都尽量吃,如果一不小心浪费了,总觉得可惜和罪过。</h3><h3> 我们家在村后小山上还有块地叫“老包顶上”,是一个姓包的逃荒河南人帮忙开的荒。站在这块地里,正好可以看见我们家的那座茅草房子。我们出房子的后门,也正好能看见这块地,刚好是一个遥望的斜对角。那时父亲觉得他的一生不会有任何转折,不会离开那块偏僻、贫瘠的土地,曾经留下话:以后就葬在“老包顶上”,我可以天天看见你们,你们一出后房门抬头,也可以望见我、想到我。离开故乡十五年后,正值我青春迷茫,彷徨无顾的时候,第一次回到故乡——我的出生之地,特意去这块种了芝麻,正值紫色的芝麻花盛开的土地留影。我把这些照片拿给他看,他笑眯眯地拿着那张照片,似乎很得意自己没有葬在那里,不仅活着,还把我们全家人带了出来。但今天写到这里,耳边回响着诗人的“葬我在高山之巅…………”的诗句,才体会到父亲的念头是多么的悲壮,又多么深情。</h3> <h3>  我是父亲最钟爱的女儿,也许因为我骨子里太像他。记得九三年那次远游,我和同伴早早地在萝卜市(码头)上船,百无聊赖地在船舷上瞭望等船开。临进中午,船要开的时候,突然看见父亲提着他一惯用的拎包,四处张望地在找人。那时他已经退休,因为在法院系统工作多年,熟悉各种法律文书的写作且文笔极好,在大东门的一个律所帮人代笔法律文书(他的几大本文书,我保存至今,仍然是我现在写法律文书的样本),一定是尽快写完手头的法律文书,不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才赶来。其实头天晚上,我已经回家去跟他告别,并且得到他的资助。当时年轻心硬,居然也不以为然,并不感动。我在外耽搁一些时日,没有按时回家,也没有给家打电话,他很不放心。回家后,发现门上有他给我留的条子:云儿,回来后先给家里打电话。他一定是觉得条子留在家里的桌子上,怕我看不见,才贴在大门外面的。我在家的时候,都是我给他做午饭。可那二周,他只有自己下面条,但他从不洗碗,阳台上摆了一圈没有洗的碗,把能用的碗都用完了,看着是既好气又好笑,但现在想起这些细节,满满的温馨和感动,慢慢的眼眶湿润。</h3><h3> </h3> <h3>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邻居家收了很多莴笋,我帮邻居剥莴笋,莴笋皮可归我带回家。莴笋皮撕去里面那层老筋,洗净用盐腌上,吃起来脆脆的,下稀饭很不错,现在犹记得父亲当时就说我以后肯定会做饭。可我外婆是小地主的“惯思”女儿,不会做家务,我母亲十四岁离家参加工作,更没机会学做饭,我家就没人能够把饭菜做得好吃,只是炒熟而已,所以我不会做饭。</h3><h3> 记得在大东门,他跟我说想吃鱼香肉丝,可我当时不会做饭,只是用酸咸菜来增酸,肉都没用芡粉芡一下就炒,一定是老得嚼不动,当时他的牙齿已经很不好。在女儿出生以后,我这个人才放下理想,过上接地气的生活,慢慢的喜欢做饭。可他的牙齿已经吃不动什么。每每想起这些,就遗憾万分,为什么我不早点喜欢煮饭呢,为什么不在他牙齿嚼得动的时候,把童年那点潜藏的天赋发挥出来,真是辜负他的期望和判断。</h3><h3> 我不仅结婚晚,要孩子也晚,我女儿是他最小的外孙。女儿上幼儿园之前,跟他住在一起。他非常喜欢我的女儿,早晨吃鸡蛋的时候,女儿像条小狗粘在他身边,昂起脑壳翘首以盼,于是蛋黄都是女儿吃。记得有一次,带女儿出去玩了一天,回来有点晚。他说一天没看到女儿,心里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发慌, 给我打电话,我用的是小灵通接不上,把他急得不得了。回家后,女儿往他怀里扑,他一副视若珍宝的样子搂进怀里,至今记忆尤新。</h3><h3> 我父亲的最后几年,是在医院渡过的。那时女儿刚好上小学,我们每个周末去看望。他总是拉着女儿的小手,反复地摩挲,看不够的样子,贴在嘴巴上亲,嘴里叨叨:这是我们家最小的一双手。女儿慢慢地显露出一些天赋,性格稳重,脾气温和,小小年纪,说话用词却很准确到位。他嘱咐我好好培养她,要把她培养成张爱玲,张爱玲一生那么凄惨,有什么值得学习的,当时真很不以为然。女儿读小学的时候,是个平凡孩子,但上初中以后,慢慢变得优秀。他要我把女儿培养成张爱玲,一定是觉得这样可以弥补我的遗憾。远在天堂的父亲,你能看见你的外孙女儿,正在朝你期许的方向发展吗?你能看见我重新提笔,写点短文吗?</h3><h3><br></h3><h3><br></h3><h3><br></h3> <h3>  父亲的一生,不仅勤劳,热爱家人,更是一个自觉的思想者。我记得他“右派”平凡,回到四川以后,那时摆在案头的是邓拓的《燕山夜话》、彭德怀的万言书,蔡东藩的《中国通史》、《中国通俗史演绎》、《中国思想史》,四大名著、四言二拍更是不在话下,他可以一整天赖在床上看书,不吃饭不下床。清朝几个著名帝王的传记,也是他最感兴趣的,记得《雍正王朝》热播的时候,很多人觉得雍正非常可恨,我们讨论过雍正这个历史上著名的酷帝 ,但父亲有他独特的见解:没有雍正的严苛,就没有后来的乾隆盛世。现在,我也有自己的历史观,深以为然。我们父女二人,在同样的年纪,几乎思考着同样的问题。</h3><h3> </h3> <h3><font color="#010101">  父亲一生坎坷,历经贫穷与磨难,从不抱怨,不仅如此,父亲还是一个豁达,看透生死的人,去世之前,他多次嘱咐母亲,不用抢救。很多人害怕死亡,我的父亲却能勇敢面对,泰然处之。伟大而平凡的父亲,这世间有几人能有你这般睿智。 </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父亲去世这么久,终于得此文章,告慰他老人家,愿他在天之灵能感知!</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