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亮月儿堂堂</p><p>(一)</p><p> 亮月儿堂堂,狗子昂昂。贼子偷米,告诉小姐…这是小时候母亲教我们的童谣。每当夏热秋凉,皓月当空时,母亲便常领着我们举头望明月,低头唱童谣。</p><p> 所谓贼子偷米是有所指的,贼子是老鼠。那时候家家都有一个大沙缸,上面还摞了窝摺。老鼠常常在夜深人静时从屋顶二梁榜上一跃而下,吃饱了再缘窝摺下逃。</p><p> 有一回母亲下定了决心,趁夏天晒伏时将沙缸里的米稻一搬而空,又照原样用窝摺一直窝到顶。晚上兴头棒棒的老鼠依样画瓢一跃而下,谁知这回中了个空城计,滑溜溜的缸壁不好爬,只能束手就擒。乖乖,肥得像个小猫!</p><p>治完了堂屋的老鼠再来对付厨房的。母亲在厨房的水缸上布置了一个翘翘板,从翘板的外沿开始天天放一颗小花生米,位置不断前移,三天后老鼠终于翻身落水,死路一条了。</p><p> 那时候门口经常有卖老鼠药的人。农村人愚昧,都说放鼠药时不能说话,否则老鼠听到了是不会吃的。其实是老鼠生性多疑,轻易不会动陌生的食物,动也要让老弱病残先尝,一有情况立马退缩。可老鼠的智慧哪能比人呢?母亲有办法。她接连十天八天都用类似调制鼠药的糁儿拌好了让老鼠吃得平安无事,突然一天里面就加了大剂量鼠药,于是老鼠们被一网打尽。</p><p> 母亲曾说:在家中追老鼠,要在墙边角上放上竹筒或靴子,老鼠爱沿墙追洞,情急时会钻进去,灵得很!可惜没见过。</p><p><br></p><p>(二)</p><p> 母亲制得一手好豆腐乳,鲜味无比。好像每至伏天前后煮豆子,煮好了往外面晾晒。晾晒时上面要覆上若干壳树叶子,然后在阴凉处让豆子发酵。当豆子上生出一层苍黄的霉毛时,大功就告成一半了。炮制豆腐的工艺更复杂,可能还要埋在稻草灰中一段时间。最后臭豆腐与发酵后的黄豆合在一起加盐水再加些生姜,闷起来放段时间就好食用了。我们都叫它酱腌豆豆腐。偶有城里来客尝了后兴奋得不得了,说城里花钱也买不到啊。可惜后来母亲不做了。她说万一煮出的黄豆生不出黄毛而是生出了白霉毛,那家中人就要有晦气。现在儿女们流年不顺,不能轻举妄动。那一年我二哥去世了,母亲五个儿女少了一个。母亲哭啊哭,从此就再不做酱腌豆豆腐了。</p><p><br></p><p>(三)</p><p> 母亲是十八岁那年嫁给我父亲的。那时正值解放初期,我祖母去世了,母亲是冲喜过来的。几年后我祖父也过世了。母亲常自豪于她是坐着轿子一路吹吹打打过来的,后来就不兴这个了。殊不知苦难的日子从此也开始了。年幼的叔姑,加上后来自己儿女又多,温饱成了大问题。幸亏那时我父亲在上海国企工作,还能对付,可惜后来父亲下放务农了。岁月从此就成了漫长的苦熬。母亲的右手中指到死都是畸形的,——她一针一线扎的千层鞋底太多了!直到收拾母亲遗物时还发现了她多年前的一双半成品千层底,上面的线连着针还有顶针的针箍。</p><p> 尽管日子苦,可母亲除了偶然忧郁时哼唱流泪外,大部分时间是笑着生活的。——她拿得起,放得下。因为我父亲曾是上海工人,在我父亲死后,我母亲每个月有五百多元的补助。母亲幸福感超强,很是受用这五百多元,她说她做梦都没想到过上了天天有米吃的日子。隔三差五她还邀上她的邻居老太一起步行到镇上看看戏,吃吃包子、烧饼或者面条,她做东。</p><p> (四)</p><p> 渐渐地,很多老头老太都用上了老人手机。有一回我说也跟老妈买一个,这样儿女们联络起来也方便,但母亲坚决反对,她说自己又不会用。我知道母亲是怕花钱。母亲是一个很节俭的人,一件衣服不穿得不像样是不会扔掉的。后来我也不说了,干脆先买回来再说。那一回当着庄上几个老太太的面,我把手机往母亲脖子上一挂,然后教她按一三四五,想找哪个子女就按那个数字。母亲是聪明人,一学就会。八十岁的人了还用上了手机,那天母亲眼睛显得很兴奋,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大了起来。后来儿孙们轮流隔三差五的打来电话,免得老太太的手机闲着。</p><p> 母亲居然中风了、脑溢血了!买手机时未曾想到,仅一年时间,母亲就倒下了走了,从此再打不通母亲的电话,也再接不到母亲的电话,再不能在电话中听耳背的母亲误七听八大笑半天了。</p><p><br></p><p>(五)</p><p> 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实际上从中风脑溢血那天起,她就再也不会说话了。有时她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有时手指在比划着,可您究竟要说什么呢?六十三天,母亲走了,什么也没有说。如今只能面对挂在墙上的母亲了,母亲的眼晴似乎有话要说,但我有时一梦醒来,泪淋淋的,却总也参不透。很快母亲六七忌日就要到了,儿子打电话来说他也要回去的。我说一代管一代,我是必须回的,你们孙辈不必勉强。撂下电话,我又想起了挂在墙上的母亲的眼睛,忽然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但愿我回去的那一天能有一个亮月堂堂的夜晚。故乡啊,月下的贼子还在偷米吗?</p><p>2018.6.7.于长沙颐和佳园</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