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br /></b><b> 巴金先生在写怀念沈从文先生的文章中说,沈先生请巴老吃米线,加一个鸡蛋,一个西红柿,就算一顿饭。有时候,一顿简单的粗茶淡饭,随性却是挚友的滋味;丰厚的款待反而显得情浅。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是如此。在云南,米线是最常见的家常便饭,蒙自人更是离不了米线,就是这寻常百姓的普通饮食里,绵延着这世间最朴实醇厚,最温暖赤诚的深情。</b></h3><h3><b> 记得小时候,我的外婆是个讲究饮食的人。她吃米线,非要熬得浓浓的汤汁浸润到米线的香糯滑软里,汤上须漂着一层亮汪汪的油,才能把汤汁的精华封住,还得爨入薄得透光的肉片,外酥里嫩的香酥、香软的豆坨、碧玉似的韭菜、翡翠似的豆芽、细细碎碎的香葱,最后浇上一勺香喷喷、红艳艳的油辣椒。这些齐备了,才是外婆婆心心念念的人间美味。后来,外婆病倒了,得了胆结石,手术后,医生叮嘱不能再沾油腻,子女们谨遵医嘱。外婆的食物变得清淡,她老人家便不高兴了,清汤寡水让她失去了快乐,她提出过吃一碗过桥米线的想法,却立刻被拒绝,她只得终日恹恹地躺在病床上,情郁于中。<br /></b><b> 那时,外公身体也不好,家人怕他劳累,不让他到医院来。然而,几十年的相濡以沫已然化作骨髓里流淌的默契,即使隔着时空,也能心有灵犀,无需见面,他便感知到她的不快乐。<br /></b><b> 那天清晨,不经子女允许,外公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个饭煲来到医院。他走到外婆的床前,轻轻地唤醒她,不敢惊动旁人。她有些愠怒,责他不听话,万一有个闪失,给孩子们添麻烦。他不多语,把饭煲置于桌上,打开盖来,倒入碗里,汤上面漂着一层亮汪汪的油,白嫩的爨肉、外酥里嫩的香酥、碧玉似的韭菜、翡翠似的豆芽,一碗滋味纯正的过桥米线,香气四溢,弥漫了那个清晨,他知晓她的念想……外婆的眼神瞬间灿若晨星,她像个收到玫瑰花的年轻姑娘一样喜悦。<br /></b><b> 陪在旁边的是我母亲,母亲十分生气,责怪外公不该违反医嘱,她在旁边着急地阻止着。可是他们充耳不闻,一对老夫妻像两个孩子在分享一件快乐的事情,旁的一切都化作无形。她有滋有味的吃,他有滋有味的看,幸福充盈着他们的心。吃了这"大逆不道"的米线,外婆便催促外公回去,外公起身,却不挪动脚步,似有什么话说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伫立在床前,外婆不高兴了,外公才慢慢走出门去,脚步十分迟疑。他走过窗前,再次停住脚步,往屋内看,眼神深深凝在外婆的脸上。我的母亲奇怪地问:"爸爸,你怎么了?"外公只是摇摇头,再依依不舍地看外婆一眼,便离开了。谁知道,这一眼,竟已望尽了他们这一世的相依相伴。<br /></b><b> 第二天清晨,噩耗传来,外公起床的时候,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匆匆离别了人世。那一碗米线,便成了他此生最后给她的成全与慰藉。外婆此后时常念叨这件事情,她总是喃喃自语:"原来,他知道要走了,才来给我送的米线……"那米线的香,弥漫了外婆的余生。<br /></b><b> 这人世间,许多的事情就是这样,等到天人相隔,想说点什么,才发现已经来不及。<br /></b><b> 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一个清晨,忘不了父亲为我做的那碗米线。那天,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房门,看见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温暖的铺陈在沙发上,父亲躺在沙发上晒太阳,阳光给他的周身度了一层金色,即便这样,却不能让他看上去稍微有点活力,他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就像一棵行将倒塌的枯朽的老树。然而看见我的那一刻,他眼里的光华被瞬间点亮,那病好像突然去了大半似的。"起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尽全力想让这话说得轻松些。"你躺着,不用管我。"我连忙说,我担心他为我起身。可他还是起身了,我本想制止,但是我没有制止。我呆呆的站着,看着他蹒跚地走到厨房,隔着窗,他伛偻的忙碌的身影被阳光透视成一帧剪影,永久地镂刻在我的心里,今生今世,或许来生永远不会忘记。<br /></b><b> 我听到打火的声音,然后是打鸡蛋的声音,"刺啦"一声,鸡蛋进油锅,我闻到了鸡蛋和香油融合后迸射出来的香味,那香味至今还萦绕在我的鼻翼,在某些个将醒未醒的早晨,我还能在恍惚间闻到这香味,然而也只能在恍惚间才能闻到了。<br /></b><b> 父亲为我做好了早餐,他唤我去吃,我赶忙去厨房,灶台上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线,是番茄鸡蛋米线,这是我小时候他最常给我做的。他知道我吃的鸡蛋必须打起泡,煎过后再加汤,须加入番茄和韭菜,蕃茄要去皮剁碎,韭菜要切成条,不能切成丁,更不能直接把生鸡蛋倒入汤里,这些细致的要求,是别人不知道的。我端起碗来,金黄的鸡蛋、红的蕃茄、绿的韮菜,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线。氤氲缭绕中,我竟然看见父亲的笑容,幻觉似的,他已经好久没有笑了,病痛让他忘记了笑,又或者是连笑得力气都没有了,他真的笑了,那笑容就像那天清晨和暖的阳光。他累了,他弯着腰,驼着背,完成了什么重任似的松了口气,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我的眼泪突然流下来,我赶紧背对着他,不能让他看见。我听他问"好吃吗?"声音里透着无限的期盼,我强忍着泪水,点头说了个"嗯。"我不敢多说话,怕我控制不住快崩溃的情绪,我担心他听出我的哽咽,我大口大口地吃,动静很大"呼啦呼啦"的,我的眼泪混着米线,那滋味涩涩的、咸咸的却又异常香甜。他听我吃得卖力,自己嘀咕了一句"饿了吧!"他的声音里透着愉悦。那时,我想说点什么:"谢谢你""对不起""我爱你"……终究没有开口,只是潸然的泪浸湿了脸庞。</b></h3><h3><b> 父亲大半辈子疲于奔波,陪伴在我身边的时候不多,我跟母亲更亲近些。父亲性子急躁,在我青春叛逆期的时候,我们俩矛盾颇多,他情急之下打了我,从那以后,对他更多的是敬畏,父女关系却十分疏离。后来父亲工作的工厂倒闭了,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只好到外地谋事去了,一去就是很多年,我心里虽牵挂着他却不知道怎么表达,也一直没有表达。等他终于回家再也不用再外出奔波的时候,竟然是因为到了肺癌晚期,医生说这病大多是累出来的。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被分配到山区教书,只能周末匆匆回家一趟,照顾父亲的重任担在母亲身上,我们父女终是聚少离多。那日,我周末回家,病中的他,忽然忆起我小时候喜欢吃的味道,不知道他用了什么神奇的伟力竟然从病榻上起来做的这碗米线,那时的他已经卧床多日,连起身都倍感艰难。那是他为我做的最后一碗米线,是他倾尽全力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br /></b><b> 此后多年,我总不愿也不敢去想那个清晨和那碗米线……<br /></b><b> 家乡人有句俗话说:蒙自人是家乡宝,哪儿也舍不得去,是因为被米线拴住了脚。其实拴住脚的不仅是家乡的味道,更是那些深挚的情义。端起一碗米线,故乡的原汁原味,缭绕在舌尖,牵绊在心里,变成了戒不掉的瘾和挣不开的一世深情。</b></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