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童年的端午</p><p class="ql-block"> 立春过后,暖阳朗照,家乡的沟渠河湖边,嫩笋似的芦苇拔节般的生长。到了阴历三月底,水面荡漾着波光,水边的苇叶婀娜多姿,温柔地在风中招摇。午后,水面的雾气已经全然散去。水鸟成群低飞,追逐着快活地鸣叫。空气里弥漫着野花的香气,水里有划动的渔船,鱼鹰整齐地排在船两边。勤快的家庭主妇们,总是三五成群地去河边"打粽叶"。她们说笑着,并不妨碍手头的劳作,熟练地抓过一根根芦苇,撇去上面最大的一张,然后放过这打过的一根,再顺势掳过来另一根。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一把把粽叶温顺地躺在她们的篮子里。芦苇叶,在家乡被称作粽叶。</p><p class="ql-block">回得家来,她们把叶子重新再均匀的分作数量相似的把。抓一叠叶子在手,在全长三分之二处一弯,用线在外面扎紧,一把把捆好后,再用一根铁丝或绳子一穿,一挂漂亮的粽叶就晾晒在家乡的风里,清香在家乡的阳光下。</p><p class="ql-block">粽子在家乡颇受欢迎,在家乡方言里,它和"中"音同,不管干什么事,"中"是人们愿意得到的好结果。粽子在当地用场很多,孩子的满月宴请、周岁生日、整十生日、中考高考都必不可少,谁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读书路程上能"中"呢?还有,青年结婚啦,乔迁新房啦,也都要用到,这是不是取自"中"的延伸义?就无从知晓了。尽管这些事儿不是每年每家都会有,可这并不妨碍老家人家家积攒粽叶,因为,端午要年年过。</p><p class="ql-block">对于端午的准备,大概就是从打粽叶起吧。待到农历四月下旬,就得准备端午的第二件事了。你不见那些扛着彩虹般丝绒线滚子的卖绒人,他们的吆喝声被暖暖的春风送进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卖-----绒------啊------!""卖---绒----咧!""不掉色的绒线啊----!"这个声音也都是在慵懒的午后响起,每个字都被喊到四拍长,最后一个字都被上扬到G调,弯弯转转钻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奇怪的是,最先听到这声音的大多总是孩子,"妈,卖绒的来了。快快快,买绒去!"这种事,都是母亲操持。孩子们从不要求父亲,父亲大多是"持狼牙板唱大江东去"的,只有细致的母亲才会挑到漂亮的绒线。十三色的最好,但是不常碰见,价格较贵。七色的最多,孩子们见着买着用着的多为七色绒,是与彩虹最相似的颜色。柔滑的质地,闪亮的颜色,最真的桑蚕丝。至于不掉色,那是拉生意喊喊而已的事,民间小作坊的染色工艺,你可别期望太多。</p><p class="ql-block">卖绒的往往还卖雄黄和香草,买绒的往往也顺带买下雄黄和香草。母亲们按孩子的人头数论尺买,小心地把它盘好,用信封装着放在箱子或抽屉的最安全处,免得孩子乱翻碰到,用时纠缠打结。</p><p class="ql-block">五月初四那天,得准备好艾叶和菖蒲,把它们挂在自家的门楣上。艾叶的香气为蚊虫所厌,可以祛蚊;菖蒲形状似剑,可以避邪。</p><p class="ql-block">五月初五来了,母亲们总是一大早就起来忙碌的。她们把先前晒干的粽叶洗刷干净,尔后倒上冷水放在锅里煮。随即就去淘米,雪白细长的糯米带着水渍放着舒展,这样包出来粽子的口感软糯清香。有人家还会备上蜜枣、花生米、红绿豆、蚕豆仁等等,浸泡后拌在糯米里包上。渐渐地,可拌的东西更多,由素到荤,人们不缺吃的,更不缺舌尖上的智慧。</p><p class="ql-block">包粽子的场景煞是温情,碧绿柔长的粽叶在母亲手里快活自如地飞,雪白的糯米一把把地抓去,盆里的粽子一只只地堆起。孩子们就在旁边包"猪爪子",这是粽子的简化版,是只用单张粽叶包的难度较小的形似猪脚尖的"粽子"。母亲们忽而鼓励夸奖孩子灵巧,忽而要孩子不能洒了糯米。包粽子时大多是三五成群,熟悉的街坊邻居们坐在一起,看看张家的枣,评评李家的豆,和打粽叶的情形相呼应。等粽子下锅的当儿,母亲拿出绒线,根据孩子们手腕的粗细剪开,顺着一个方向绞好绒线,这样才结实,然后给再给他们一个个地系好。孩子们欢天喜地的跑开去,扬起小手臂,比比谁的绒线最美。母亲便又取出针线包,用好看的碎布头缝香囊,菱型的,心形的,圆形的.......里面塞的是干艾叶、香草,香香软软,穿成一串,挂在蚊帐里,一个夏天的淡淡的酷似药草的香,送给孩子们一夜夜的酣睡。这时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清香四溢,追着你罩着你,直入心脾。终于,粽子出锅了!"孩子,快找找自己包的猪爪子吧!姑娘们,泡雄黄酒喝腰不痛哎!"分享的欢笑声不绝于耳。剥开粽叶,四角尖尖,白色中透着绿透着红透着青,糯米的甘糯粽叶的清香豆类的醇香一齐发出,尝一口就好似品上了天地日月的精华。煮过粽子的水碧绿甘甜,喝上半碗,清火解渴解燥气。</p><p class="ql-block">粽子和端午多被认为是为了纪念屈原。屈原纵身一跃汨罗江,感动了两千多年的时光。他爱香草,爱之成癖。家乡的端午里,香草是个重要的元素,但它的重要性不及粽子。而家乡人过端午一定得用粽子,而不一定有香草。家乡人过端午并不怎么提屈原,大概是端午节经过一辈辈人的传承,已经约定俗成,已经可以心照不宣。可贵的是,家乡的端午还寄托着更为良善的愿望。</p><p class="ql-block">等到七月初七那天,母亲召集孩子们,让他们伸出小胳膊,剪断已经掉色的绒线,让孩子们拿着绒线向房顶抛去,用力地抛去。孩子们都抛得极其用劲也极其真诚,因为母亲说了,喜鹊会衔走它,给牛郎织女搭桥相会用呢!</p><p class="ql-block">有媒体爆料,韩国人说屈原是韩裔,笑得人"狗窦大开";又注册了端午节,可是,又能怎样呢?没有根的东西,大抵也不会有生命力。</p><p class="ql-block">汪曾祺在《端午的鸭蛋》里,曾提及不喜欢外地的鸭蛋,高邮的咸鸭蛋最让他自豪与想念。想起母亲在南京过端午时说过的话:"用江柴叶子包的粽子哪块好吃啊?粽衣都没有绿颜色了。"是啊,不管你是鲍汁粽子,冰激凌粽子,还是雪舫蒋的火腿粽子,那奢华颓废的外衣,以及褪去外衣后的不成型的海鲜们蜜饯们、油滴滴地火腿们,在我眼里,都是摧枯拉朽,都不及家乡的"小清新"。</p><p class="ql-block">又见绿豆糕,又见各色的粽子---每一个都在真空包装里直挺挺地冷硬着,又听说"五红",这是南京的端午。</p><p class="ql-block">没有艾叶菖蒲的悬挂,叫什么端午呢?没有粽叶包的粽子,叫什么端午呢?没有扎着绒线的娃娃嬉戏着,叫什么端午呢?没有艾叶塞着的香囊,怎有端午的气氛呢?没有雄黄酒喝,怎有端午的情调呢?要我说端午,只有家乡的端午才最端午。</p><p class="ql-block">离乡多年,每次回去,都会惊诧与感慨:路多了更宽了,楼高了更挤了,灯亮了晃眼了,雾气重了霾也来了。我的记忆中的芦苇湿地已经被开垦或将要被开垦了。那些打粽叶的母亲们大姑娘们小媳妇们呢?春日午后的辰光里,去逛街了美甲了喝咖啡了,或者是打牌了上班了,也有的带着孙儿去广场舞了,......那些个走街串巷的卖绒人呢?他们黑红的脸堂和憨厚的笑,随着岁月的风远去了。就算他能喊出十八拍的音长,大概也架不住一栋楼的阻隔,况且,还有车来车往时各种着急尖叫的喇叭声的遮盖呢。孩子们手臂上,系着装饰了金色或银色铃子的彩色手环----商家的设计自是很懂人心。自家手工造的水煮粽子,越来越少了。香袋和香囊,药店里也有挂着卖的,缎面的质地和艺术的造型,美感都强过碎布头缝的许多倍。</p><p class="ql-block">可是,太阳一暖起来,端午一临近,止不住地,就会想起家乡当年的端午来,那带着温度的有仪式感的端午。如今,家乡远去了,童年也远去了,那样的端午终究一去不返。</p><p class="ql-block"> 隔道不下雨,百里不同风。谁说不是呢?</p><p class="ql-block"> 大约,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难忘的端午。</p><p class="ql-block"> 2012年6月22日</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