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麦子黄了</h3><h3>张三锁</h3> <h3> 那年夏天,麦子黄了。塬面大坳里,山梁硷畔上,到处铺展着耀眼的金黄,农人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乐。</h3><div> 一场抢收大战在即。父亲老早赶集,挑了几把扛硬的镰刃,打扫麦囤,检修农具,磨刀霍霍,精神抖擞,做好开镰前的最后准备。</div><div> 七月的日头把黄土晒得发白,干燥的空气里弥漫着麦香。我紧跟父亲后面,匆匆向麦地进发。架子车上,放着一把磨得明光闪闪的镰刀,一块中间有些凹陷的油石,一根各色布头搓成的粗绳,还有一罐熬得起皮的米汤。</div> <h3> 父亲压低帽檐,弯腰折身,整个人隐没在翻滚的麦浪里。田野很静,只听得镰刀砍断麦秆的嚓嚓声和拧麦腰子的咯吧声。父亲轻而易举地把一搂子麦秆捆成麦建子撂倒在身旁。头顶的日头肆无忌惮,似乎忘记了移动。几百步长的地垄,被父亲的镰刀撕开长长的口子。麦芒如篲,在父亲汗涔涔,灰突突的脖子上、胳膊上划出横竖交错的红印,灼伤累累,痛痒难捱,但父亲像一个意志决绝、不惧敌威的刀客,又像一位苦修经年、定力十足的僧人,毫不理会。一趟子割出去,父亲渴极了,捧起罐子仰头咕咚咕咚一顿饱喝,像一位首战告捷的将士豪饮美酒犒劳自己,又像是给鏖战之际打空的炮膛进行火速补给。然后,把手插在腰里,摘下霉灰色的草帽透透凉、扇扇风,回望身后斜放着的一般大小、间隔匀称的麦建子,就像乖乖地躺在那里的俘虏来的敌人,长出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日头更加毒辣炽烈,骄狂狰狞,父亲咬咬牙,擦擦汗,又是一趟出去了。麦地里,父亲像一员老将得意地欣赏着刀锋之下的斩获之物,像一位匠人在反复地凝视着新鲜出炉的心血之作,更像一介书生在端详着奋笔疾书的压轴之篇,酣畅淋漓,格外豪迈。</h3> <h3> 装车,扎绳,驾辕,起程。摞得小山一样的麦建子头朝里、脚朝外,被父亲死死地捆绑在严重超载的架车子上,结实牢靠而又摇摇欲坠,似乎一不留神就有翻车的危险。父亲艰难地架车前行,两手牢牢地抓住车辕,身子拼命地前倾,穿着布鞋的光脚在松软的麦地里蹬出一个涡轮状的小坑,肩上的拉绳深深地勒进发红的肌肤。一个麦茬像密林里的杀手,卑鄙而又冷酷,埋伏在父亲的必经之路。在父亲踏向地面的瞬间,亳不留情地穿透即将磨破的鞋底,猛地刺进布满老茧的脚掌。父亲竟然没有发觉,鲜血瞬间渗出来滴在地上,在我的眼里灿烂如花,而又眩晕揪心。<br></h3><div> 解绳,卸车,扫场,晒麦。麦场上,一颗颗籽粒饱满的麦穗头挨头,一根根修长挺拔的麦秆身靠身,被父亲摆成一个井井有序、极为壮观的方阵。它们似乎知道自己不久将被五马分尸、身首异处的宿命,在偶尔刮过一丝凉风时窃窃私语,伺机叛逃。 </div> <h3> 父亲劳累极了,扔下家伙,回家稍作休整。然而,老天爷从来都是不宣而战,一场灾难悄然袭来,几团乌云在庄院里投下巨大的阴影。父亲猛地从炕上弹坐而起,一声闷雷骤然炸响,震得崖洼轰隆欲塌。几点麻钱大的雨点凌空而至,噼里啪啦砸在院子中央,溅起一圈雨星。父亲蹭地跳下炕,一把捞起立在山墙跟底的木杈,一把扯过来不及折叠的塑料布,冲进了猝不及防的雨雾中。当我一步一滑地爬上坡洼,三弯两拐地赶到场里,父亲已经把麦子堆在一起,上面压着那块大塑料布,布的上面扣着那把木杈。战斗已经结束,只有场上的积水告诉我刚才的白雨有急促、多猛烈。父亲已在场边的梧桐树下避雨,浑身上下完全湿透,汗衫粘在身上,勾画出父亲高大强健的躯体。雨水和着汗水正顺着发梢,在脸和脖子上溜出一道道线痕。那一刻,父亲在与老天爷的较量中胜利了。那一刻,父亲成了顶天立地的英雄。<br></h3><div> 我曾问父亲,年木旁人家都叫麦客子里,咱们家为啥不叫?一亩地也就二十多块钱,再地地方少花些奏俭省出来俩!父亲摇摇头,说,外些人只图挣钱,麦茬撂地高,麦子撒得多,不是年自家粮食,年糟蹋了不心疼。我意识到,父亲亲自犁地耕种,亲手拔草摆肥,亲眼看着长成的庄稼,一定要亲手收割打碾,颗粒归仓,才肯安心。我说,那咱们以后少种一点,够吃就行了木。父亲乜了我一眼,说,种地打粮。这是庄稼人养家立身的本分,不攒些粮食,哈叫个农民吗?再说,种多少地我也没指望过你。我的脸刷的一下热得发烫,内心的怯懦、浅薄、虚荣、无知一览无余,无处可藏。我体悟到,在俗世的道场里,一把镰刀就是父亲的法器,一粒麦子就是父亲的图腾。</div> <h3> 多年以后,麦黄时节,我回到老家,独自站在已被油田征用的地头,输油站的油罐如同庞然大物,上面残留着说不出名堂的油渍和脏污,几米高的排气管昼夜不停地喷放出带着黑烟的火焰和刺鼻难闻的气味。这方几辈人用汗水浇灌的土地、用生命呵护的田园,正在经历一场劫难、遭受一场凌辱。流火七月,吾之故土,再也无法看到那麦浪起伏、壮美而震撼的景象,看不到父亲挥汗如雨悲戚而高贵的身影。我时而热泪不止,心潮难禁,时而羞愧难当,罪责深重,时而心生茫然,无所依存。<br></h3><div> 我沉思着:读懂父亲,就读懂了农民;读懂庄稼,就读懂了生命。</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