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吹手 （节选）

水云川

赵三告戴四的事，每天都是庄子里的人躲不过去的话题。三三两两的，没事就凑在一堆瞎议论，议论起来也都是赵钱孙李，各说一理。谁是谁非，庄子里的人也不好界定，觉得他俩就像吃瓜子嗑出虫子来，好仁坏仁说不准。唯独庄上孤门独姓的刘木匠，邻父之疑一个，说话总爱卖关子：赵三是磕一头放三个屁的人，戴四就是庄上时下的曹操。大伙问：赵三告戴四哪个对哪个错？刘木匠不紧不慢地装着烟锅，歪着脖子正准备点烟，被一女人抢走了打火机：抽什么抽，苦八代的，旱烟能熏死人！刘木匠点不上烟依旧不紧不慢的用大母指按实烟锅里的烟丝，熬有介事地端着腔：赵三告戴四，那就是拿鸡蛋碰石头，明知会把自己碰的头破血流也要脏戴四一身腥。说一千到一万，赵三干的十件坏事不及戴四做的一件“好事”。听的前后庄的人如坠烟海，谜的找不着北。大伙就骂：你个扒灰的刘木匠！说话都是鸡毛开屁股绕眼子，难怪你不讨儿媳妇欢喜。

　　刘木匠不讨儿媳妇喜欢到是事实。儿子儿媳妇是吹手，常年在外的多，家里的大事小情都丢给老的管。就在前一阵，徐大刮知道赵三告状短盘缠，竟把卖了一头小牛的千把块钱，都不跟儿子儿媳妇商量，偷偷摸摸全塞给了那个犟驴赵三。没想到自己好心办坏事，有了这盘缠，赵三便甩掉乡里平时盯梢他的人，偷偷摸摸去北京上访。当晚被北京办事处的人好吃好招待，赵三以为这回总算告正了地方，兴奋地产生了错觉，以为是到了家，便管不住自己的嘴贪喝了两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被捆绑的结结实实，破口大骂挣脱时被打得鼻青眼肿，连夜就叫车给遣返了回来。状没告成，在家躺有半月，哼哼歪歪不能动弹。害得刘木匠儿子儿媳妇还得提着水果上门看望，好言好语说尽，回家还得冲着呲溜呲溜抽闷烟的刘木匠生闲气。赵三能下床时，县里公安局来了辆车，把他拽去县里做鉴定。过了几天，结果出来了，鉴定报告被转到乡派出所，鉴定赵三是精神分裂症。

　　赵三具体告戴四什么，庄上的人也是大光就目知道一点点，也是将信将疑。说这些年上面拨的扶贫款扶持项目款救灾款的本来家家都该有份的，但都被戴四黑了。前庄赵姓的人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就自发地筹钱给赵三去县里省里告状。后庄的人也想凑钱给赵三，但碍于戴四是本家，又不知道赵三说的事有没有影子，所以没一家撑这个头。谁知一告告有好几年，也没告出个眉目来，前庄的人也就不情愿再掏这看不到底的冤枉钱。后庄的人确信是赵三和戴四分赃不容栽赃的戴四，庆幸姓戴的没跟前庄趟这浑水。

　　其实早先的赵三和戴四还是玩不错的，虽没到割头不换的交情，但至少玩得来。打小的赵三就是混里混气的德性，外加鹰头雀脑的长相，很不招人待见。长大了偏想去当兵，就找到戴四，戴四年纪轻轻就抵职他老子老会计的差事。赵三对戴四说，你给我开张介绍信，我想去当兵。一来能吃饱饭，二来将来能好说个女人。戴四说你长这熊样怕是验不过去，开也白开。魔了戴四好几天，就是不给写。没办法，赵三赶一晚上就端了满满一盆活蹦乱跳的河里逮的”白票子”，来戴四家炖鱼吃。高兴的戴四搭了两瓶“洋河普优”，两个人喝的烂醉如泥。赵三醒酒后见戴四瘫成一团，脚踢都踢不醒，自己也如醉初醒，忙撬开戴四家的抽屉，拿出公章盖了几张空白的介绍信。

　　有了这偷盖的介绍信，赵三鬼使神差地验上了兵不说，居然还被发展为预备党员。戴四才知道那晚喝酒着了赵三的道，料定偷盖不是一张。赵三当兵临走那天，戴四一把撮住赵三的衣领：我告诉你，你就是驴身下的那玩意，洗秃噜皮也是黑的，还是拉磨的命！就你这二瘤子也想入党，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赵三当了两年的兵果然骗回一个好看的女人。戴四一看到，认定赵三是先把女人生米煮成熟饭后恐吓来的。不管怎么来的，戴四心里也明镜似的，这个好看的女人和不好看的赵三都已经过上日子了。一想到自己的女人，心里就懊恼：真他奶的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这不就是常说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吗？可惜这朵鲜花让赵三这头猪，不！让这头驴给拱了。

戴四当村长那年，赵三去蒙古和几个战友过五一节，几个战友凑份子给他买了部新款诺基亚手机。赵三回来就在戴四面前显摆，戴四说我这堂堂的一村之长用的还是老掉牙的手机，你一个种地的用这好手机和你不搭，我出两千你卖我吧。赵三说咱俩提钱就外道了，你相中就送你好了。戴四觉得这样夺人所爱不地道，就让赵三干上了村里的会计，算是为了人情。

谁知赵三做了会计半年不到，发现村里的账就是一笔糊涂账。假账像驴磨道上的驴蹄印，多的数不过来。赵三才知道戴四心有多野，私下里就劝戴四，戴四被劝得像八寸的脚穿的七寸的鞋，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没想到赵三如此不开窍。反阴着脸劝赵三：你这两年兵是白当了，好的一样没学到，认死理的本事到是见长，你这样较真我们怎么还好在一起共事。

　　过了不长时间，两个人终于因为说和不了而撕破了脸。只要一罩面，两个人也是铁扫帚刷铜锅硬碰硬。村委领导班子不和，乡政府哪里还能容忍，不久，赵三的会计就被乡政府拿掉。赵三不服，扬言要往上告。一副呆板脸上也架着一副眼镜的乡党委古书记说：现在是维稳构建和谐社会时期，你随便告！

　　从此，赵三就成了乡里闻名的上访专业户。赵三每当告到哪，戴四就像脚丫里长茅草慌了手脚，忙得每逢上头打来电话都要费劲吧啦的重复那两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赵三的话你们也信？对方说了，谎话说千遍也就成真话了。你们得想折，不能让他乱上访。戴四听了，若有所悟，盘算着，这个赵三还真是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格秧人。得和乡里合计合计，想法治治赵三。

赵三被县公安局鉴定是精神病的事，本来就村委会的几个人知道。戴四的胖女人不知道听谁说的，天一亮，就挪着安塞长腰鼓似的身体，从后庄呜呜渣渣到前庄，见人就讲：“赵三脑瓜真的坏了!精神不正常！公家鉴定的！我说我家那块豆地就是他不生好心薅掉的，先头你们不信，这回你们该相信了吧？”正讲地嘴角冒白沫时，戴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声不响地走近女人，脱下一只鞋子，抡起来就朝女人肥实的屁股上一顿抽：“你他妈的我让你在这穷炸呼！”女人没防备，等回过神来见是自家男人，火冒三丈，就那么稍稍一挺，两个像是挂在胸口面口袋的奶子，噗地就把戴四撞了几个趔趄，如同一根麻杆扔在鼓上被弹了回来。

　　早饭后，戴四领着几个村干部上门让赵三正鉴定报告上签字。赵三趁戴四一时没有理会，一把斯了粉碎，并把撕碎的纸屑狠狠地扬在几个村干部的脸上：“我操你们祖宗十八代！有种的都站着别动，你们不是说我精神病吗，今天我就都让你们躺在这！”话音未落，顺手抄起院里的铁锹追着几个村干部就拍。事情来的突然，几个村干部抱着头立刻跑的无影无踪。戴四也一下懵了，边躲跑边给派出所打电话。

一个时辰的样子，一台警车闪烁着警灯停在赵三家门前的窄窄水泥路上。车里下来两个手持警棍的派出所民警，边往赵三家走边问院前看热闹的男人女人：“赵三人呢？”“走亲戚好几天了！”“他家猪跑不见了，找猪去了！”男人女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一个民警：“刚才还不是拿锹打人的吗？”“哪有的事，我们怎么不知道？刘木匠！你两家门旁挨门旁，你看到了吗？”

　　民警不耐烦听男人女人的七嘴八舌，径自走到赵三家里，把能藏身之处都找遍了，也不见赵三。从房屋里出来时，却见赵三的老婆和几个大半人高的孩子并排站在当院，一个个怒目切齿地瞪着他们，民警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警棍：“告诉赵三！明天我们还来！最好让他自己去趟派出所！”说着就往警车走去，临上车前回头又朝院门前的男人女人说：“公安局已经鉴定赵三是精神病了，得关到精神病院去，省得再乱跑乱告的。你们邻居如果见他回来，可以打电话到派出所!”“我呸!绝你奶的!你们才是精神病呢!”一个半盲女人顺手捡了半块旧砖头，本是想往警车那扔的，不想差点撇在刘木匠的头上，男人女人哄笑，民警见了也咧着嘴偷笑。

　　晌饭后，赵三扛着那把拍打村干部的铁锹，胳肢窝里夹着两搭冥币，做贼似的摸到他老子的坟头上，他要在临走前来给我老子烧点纸。这是头晌派出所人走后，他从刘木匠家里出来，刘木匠数劝他：唉！好汉不吃眼前亏，听人劝，吃饱饭。你得出去躲一阵，真再来把你抓去关进精神病院里，你也是干瞪眼。

　　坟是清明时新添过的，这才刚交小满， 整个坟茔 又疯长着杂草。赵三撂下两搭冥币，用铁锹把坟周圈的杂草铲了，接着在墓碑下方挖了浅浅的坑，把两搭冥币点着了，坑里随即冒起一缕烟雾，麦浪上的风刮过来，随即把袅袅青烟撕成一块一块的愁烟惨雾，了得赵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忘了磕了几个头来。

　　赵三烧完了纸，坐在横放在地的锹把上，心事重重地勾着头，像是深思的又像是绝望的样子。刘木匠蹑手蹑脚不知几时来的，不声不响地蹲下来，赵三挪挪身子，给刘木匠让个地儿。两个人挤在一个锹把上，徐大刮掏出烟锅滋溜滋溜地吸着，半天才言语：看来是你没算计到，要把戴四告倒还不是件简单的事。赵三说：他们这是往死路上逼我呢！我不信我就没出头之日！刘木匠说：你想过没有？戴四黑的钱里应该和乡里县里的人都有牵连，他们应该是一伙的贼，戴四只是藏脏的，等没什么风声了再消停去分赃。现在被你赵三揭发了，你告戴四就等于告他们，他们就得死保戴四。把你弄成精神病是轻的，关进精神病院，弄死你这条小命都有可能。所以你得躲，保住小命要紧，小命保住了，再寻机会。赵三点点头，又给徐大刮装了一锅烟。刘木匠轻轻拍了赵三的肩：别灰心！有庄上的老少给你撑腰呢。他们逞一时中，遮不住天的，搬倒这帮人是迟早的事，我不信眼前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