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开月正圆

朱儿

“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出尘标格，和月最温柔。堪爱芳怀淡雅，纵离别，未肯衔愁。浸沉水，多情化作，杯底暗香流。凝眸，犹记得，菱花镜里，绿鬓梢头。胜冰雪聪明，知己谁求？馥郁诗心长系，听古韵，一曲相酬。歌声远，余香绕枕，吹梦下扬州。”

今夜，我静坐阳台，轻嗅茉莉花的清香，再次读到柳永这首词，吟诵着那淡淡的清香，竟然有着说不出的感动。

一盆盆青枝生绿,宛如翡翠白玉枝叶，在明亮皎洁的月光下,一朵朵如白玉的茉莉花，散发出一股股雅致馥郁的馨香来，沁人心脾。

今夜，我且把自己交给茉莉，交给回忆……

记忆中，青春的味道就是充盈于天地间的茉莉花清香和那灼人的阳光味道。茉莉花陪伴着我度过了那段难忘的年少时光。

外公外婆住的小村庄一一旧县乡赤山坪村，家家户户的农田除了种水稻就是种茉莉花，它成了村民们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每到茉莉花开时节，全村全民皆花农。家家户户，老老小小都在花地采花。每年暑假，我和妹妹都在外公外婆家度过。每天吃过午饭，我们就戴上草帽背上花篓，随小姨去花地，外公和舅舅每天天还没亮就在花地，给茉莉花锄草施肥了。终日骄阳暴晒，暑气蒸腾，农人们的脊背多数黝黑得像可以流出油来。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对像外公一样辛勤劳作的农民最好的写照。

刚开始的时候，我和才十来岁大的小妹见到这铺天盖地的茉莉花，满是新鲜与欢喜，还没开始采呢，我们就先在花从中追逐嬉戏起来。小妹顽皮，总喜欢摘下几朵已经绽开的花插在我的辫发中，我也不生气，反正香着呢。最喜欢看正值青春妙龄的漂亮小姨采花。小姨身着绿裳在花丛中穿梭，我们稍没留意，她便从地头飘到地尾去了。我们跟不上，只能一朵一朵慢慢采，蜗牛一般往前移。小姨可以左右手一起采，手法娴熟，动作优美，边采边回头朝我们笑笑，面如新月，笑靥迷人，就像一朵盛开的茉莉花。

有时碰上花开得正旺，人手不够，没到正午就去采，舅舅会把饭菜送到花地。我和妹妹正被烈日晒得慌呢，又不好意思偷懒，于是，午餐的时光似乎是最美妙的。我们就坐在花地旁的树荫下慢慢吃，任偶来的一阵凉风掠过发梢拂过脸颊，有时也用饭粒喂喂蚂蚁，逗逗蚱蜢之类的小虫儿。记不得吃什么了，满脑子都是茉莉花香和浓烈的阳光的味道。

午后，舅舅会放下手中的锄头去瓜地摘几个又甜又脆的大山瓜来犒劳我们。也不要用刀切，舅舅一掌劈在瓜上，瓜儿便应声敞开红红的大肚腩，任我们美美地享用。我和妹妹用长柄的铁调羹挖着吃，一口咬下去，那甜甜的瓜汁瞬间溢满口腔，甜蜜迅速占据整个心房，再没有什么水果比西瓜更美味的了！

不几天，妹妹的小脸蛋被晒得红扑扑的，我笑她脸红得像猴屁股，她笑我手黑得像熊掌。我们互相取笑逗乐，笑声混着花香飘散。外公说我们两个是他的开心果。我也常弯着腰采着采着，突然全身冒汗，两眼一黑，躺倒在茉莉花地。以花地为席，阳光为被，真想就这样长眠不起！喝过一瓶霍香正气水，稍微坐坐，也便缓过神来。外婆不再让我采，要我和妹妹到村部茉莉花收购点处避暑休息。

那儿人头攒动，是全村最热闹之处。收购来的茉莉花堆成一座白花花香幽幽的小山丘，它们颗颗饱满粒粒芳香。等到花朵绽放，那馥郁的芬芳与绿茶经过烘烤，便可制成名贵的茉莉花茶，提神醒脑，美容养颜，身价百倍。每天收购价钱不等，三五十元，视市场行情而定。每日黄昏，花市最为热闹，花农们将一日的劳动成果换成钱后，一家老小，将烈日下的疲惫耍在身后，满载幸福的笑容伴着星月回家，然后这个小山村炊烟四起，晚霞满天。宁静的夏夜是农人最欢愉的时光。

晚霞暗淡下去了，星月挂在天际向我们投来魅惑的笑。我在小溪里洗头洗澡洗衣，凉凉的感觉遍布周身。全家坐在桌边等外公吃饭，左等右等还没回，我和妹妹便忍不住跑出门外张望，见光着背赤着脚的外公正从小路荷锄而归，头上一圈的蚊子为他唱歌。只见他走一路说一路，声情并茂，大步朝家走来。妹妹禁不住好奇，仰着头问:“外公，你自言自语些什么呀?”“没什么，一个人想些事情。吃饭去!”外公用长满老茧的手，摸摸我们的头，粗糙而轻柔。外公爱喝酒，每天喝两餐，不可一日无酒。待酒足饭饱，吃完洗洗，倒头便睡，片刻鼾声四起，声如震雷。有时，外公喝得兴起，也会叫我和妹妹喝两口。每每遭外婆训斥:“糟老头，小孩也能喝酒？!”我和妹妹便朝外公吐吐舌头，扮个鬼脸，下桌跑到屋外数星星去了，留一桌锅碗瓢盆给外婆和小姨清理。

夜晚，蛙声四起，蟋蟀躲在墙角夜夜歌唱，蚊子飞蛾也常如群鹤舞于空中。乡村的夜是寂静的。这样的夜，我常就着昏黄的灯光看看书，写写日记，也顺便想想自己的未来。也常会和小妹把竹席铺到屋前的空坪中，仰望星空，思想可以天马行空。夜深了，也常被夜行的猫头鹰或蝙蝠侠吓得睡意全无，我们赶紧卷铺盖进屋，乖乖上床躺着，好不容易才睡去。

日子就这般静静流淌，年年岁岁。茉莉花开的暑假，我累并快乐着。一边复习功课，一边经受烈日的考验，一边思考人生。高考，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我有勇气去面对人生的一个又一个的挑战，或许都缘于曾经在那花前月下的思考，更是烈日给我的坚强。

此后日子过得忙忙碌碌，体弱多病的外婆在我大学还没毕业时便驾鹤西去了。小姨找到幸福的归宿，外公也随舅舅搬出了小村庄。我便再也没回过曾经留给我那么多年少记忆的小村庄了。

待20年后回故乡，经过这座小村庄，它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当年大片的茉莉花地已变成了大片的水田，村里已没人种茉莉花了。走在平坦的水泥路上，不用再担心会卷起的漫天尘土，整个村庄，建起了崭新的楼房还有一些厂房，它成了新工业区，面貌焕然一新，但已不再是我所熟悉的了。外公外婆住的小屋，早已变成了一片葱茏的树林，连断砖旧瓦都无迹可寻，唯有门前的小溪依旧欢欢地向前流淌。年少的记忆失去了依托，而那记忆的闸门却突然打开，感情像泛滥的洪水决堤，我不禁泪湿衣襟:那个叫做岁月的东西，来无踪迹去无痕!逝去的亲人再也回不来了，远走的青春再也回不来了!

对茉莉花总是情有独钟，阳台上总爱种上几盆，给它浇水施肥，轻嗅那馥郁的芬香，便觉心神安宁。今夜，茉莉花开月正圆，采下一朵，放在枕边陪我安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