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雪山雄鹰

　　父亲是一个饱经沧桑的汉子，十一岁就放弃了学业，随舅爷爷一起看鸭子。高小文化的他写得一手非常漂亮的毛笔字，在村里也算是识字开文的人。

父亲出生在旧社会的一个大户人家，没有享受到家族的财富和荣耀却承受了整个家族在历次政治风浪中的冲击（父亲的文笔也就是经常代家人写检查练出来的），饱受凌辱，经历了丧子之痛（因父母参加批斗会接受教育，我的姐姐溺水夭折，弟弟在饥寒交迫中冻死）。每每说到这些他都要教育我们，不要记恨这些人和事，那也是他们的工作，如果他们不做还有人会这样做的。父亲是个农民，他当然不知道唯物辩证法，但他用朴素的情感告诉我们要用历史的观念看待当年的人和事（这是我参加工作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小的时候我和哥哥体弱多病，母亲又是个病秧子，全家人的生活靠父亲一个人挣工分，生存基本靠亲友资助，尽管父亲都争着去干一些重体力活，但还是年年分红超支。父亲从不气馁，他是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好父亲，实行联产承包后，家庭条件略有改善，他就四处托人把我转到县城读书，开支很大，使得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又过上了紧迫的日子，哥和嫂子结婚时都没有砌一间瓦房，父亲常常觉得对不起哥嫂。

为了供我上学，从没碰过自行车的父亲硬是学会骑车，每天夜里三点钟骑车到城里的市场上批发蔬菜拿到村里来卖，因为利润小，他一次要驮一百多斤，上下车都十分困难，遇桥梁和迎面过来的汽车都要下车推行，我跟父亲去过一次市场，那种艰辛和酸楚成了我每遇困难时总能挺起脊梁一路前行的最大动力。
父亲在学习成绩上从来不要求我，但我每次周末回家他都要带我到地里干活，与我交流。那时候，村里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都外出打工，挣了钱，家里砌了瓦房，父亲怕我动摇学习的决心，总是不失时机的提醒我“学善之家，耕读为本”，他常感叹“我出身不好，没有赶上好的年代，遭人打击和埋没，但你不一样，现在党的政策好，不要看他们挣了钱，那是死钱，你好好学习，考个大学，十间瓦房都换不来”。
亲友们看到家里窘迫的生活也有劝父亲让我外出打工的，都被父亲婉言谢绝了，他常挂在嘴边说的一个词就是“智力投资”。

　　经过七年的等待，我被拒绝于高校大门之外，父亲依然没有放弃对我的期待，再次为我选择了学校。可就是这一年底我带有逃避性质的选择了参军入伍，对于一位饱含期待始终做着大学梦想的父亲来说那是怎样的一种打击，直到今天我为孩子上学四处奔波时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他当时的感受。面对我的这一选择，父亲没有责怪，用他宽广的胸怀和博大的父爱为我再次点燃了激情和梦想。

两年后的秋天，父亲收获了我从军校寄给他的一封信，他开心得像个孩子，脸上溢满了骄傲和自豪，逢人就说：“二子也考上大学了”。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夏天他是在漫长的等待和煎熬中度过的，直到各大学都开学，他才对我考军校的事不抱任何希望，而我是怕他经不起打击，在取得学籍之后才给他写信的。为此我常常感到不安，而他每每说起这事总是说：“我们穷苦人家的孩子，做事就是要有根基，没有兑现的事，不说”。

　　父亲是一个顾大局识大体的人，兄弟四个中他是老大，常常听他和母亲商量兄弟妯娌、亲朋好友之间的应酬之事，听得最多的就是“当老大的就要能吃亏”、“宁倒酱缸不倒酱架”之类的话。父亲说事从不避我和哥哥，他要让我们从小明事理、懂规矩。家长里短、为人处事、民俗礼节、人情往来、乡规民约等等，我和哥哥从小都知道，也为我们兄弟俩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受益终身。

父亲不仅教育我们，也影响着其他兄弟和晚辈，他兄弟四个，加我们晚一辈的兄弟姐妹十个，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但却从未红过脸，四十几口人的大家庭，没有发生过婆媳吵架、兄弟反目的事情，在村子里是有口皆碑的好家庭。

因为从小就当家，父亲懂得农村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的各种规矩礼，操持起来是一把好手，谁家有个大事小事都与他商量并请他去唱礼、理事，加之父亲又是一个“烂好人”，一叫就到，用我母亲的一句话来说“只要人家喊他一声大哥哥，头给人家都行”，因了这个，他成了全家族的“大哥哥”，有些辈份比他大的年轻人也愿意这样叫，外姓的乡亲干脆叫他“金老大”。

父亲一辈子生活拮据，过着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但我每次休假他总忘不了对我和媳妇交待一句：不能让金钱迷住双眼，不管走到哪里，一定要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

现在日子过殷实了，邀他来我们身边住住，最多半年就要走。他说习惯了每天早上到田间地头跑跑露水的生活，过惯了捧着饭碗在巷子里东家长西家短的拉拉呱话，更习惯了乡里乡亲对他那亲切的称呼还有那份自然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