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h1><h1><br></h1><h1><br></h1><h1> 一</h1><h1><br></h1><h1> 金家老太等不及三个女儿赶来,2018年3月13日凌晨3时,合上的眼没有再睁开。</h1><h1> 守在她身边的只有她的小女儿金月。金月的眼睛已经哭得有点红肿,嗓子也沙哑了。</h1><h1> 寿衣是金家老太去年自已买来布料裁剪缝制的,鞋帽、披风也是她自己亲手一针针做成的,只有一双袜子是从地摊上买来的。</h1><h1> 去年金家老太87岁。做了一辈子裁缝,做好自已的寿衣后,她才彻底告别将近70年的裁缝生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力气踩缝纫机了。</h1><h1> 金家老太这辈子没有什么大病,除了生养孩子,她没去过医院。这一二年来,她晚上睡不好觉,金月就去医院配些舒乐安定,让她睡不着时吞下两粒,就睡安稳了。医生告诉金月,金月再转告娘,每晚不超过两粒舒乐安定,副作用微乎其微,让她放心吃药睡觉。金家老太身体的最大问题是便秘,虽然也不是大病,但已近二十年了,二三天不拉便便就得灌次肠,以前是用针管吸进肥皂水打进肛门,让便便拉出来,后来是用针管吸进开塞露,让便便拉出来。前一段时期,打进开塞露也不拉便便,就吞进两粒三黄片,有时就三五天拉一次,拉得也如珍珠般一粒二粒。最近一个月以来严重了,肚子隐隐地疼痛,吃进去的下面不拉,却从上面吐出来,一大口一大口地吐,都是泥浆一般的黑水。</h1><h1> 金月每天在娘要吐时,忙用脸盆去接,说娘去医院吧,说娘不要舍不得化钱,说娘告诉三个姐姐吧。娘说,再等等。半个月前,娘不说等等了。金月才和她丈夫一起把娘送进了医院。三个姐姐都在美国的儿子女儿那里,都说领孙子孙女,一时走不了,让她多辛苦点。金月也就不跟她们多说了。</h1><h1> 金月一年前从服装厂退休,退休金三千出头一点,丈夫是小学老师,这些年也涨了点工资,但儿子大学毕业在市里工作才三年,要吃饭,要穿衣,要乘车,要租房居住,剩不下多少钱,将来要买房,要娶妻,要生子,要多少钱?所以金月一退休就做钟点工,一天也没闲过。娘病倒后,金月就不做钟点工了,娘在家就守在家侍候娘,娘住院就守在医院侍候娘,一日三餐让丈夫送到医院,比在医院用餐省一点钱。</h1><h1> 经医生诊断,说金家老太可能是晚期肠癌或胰腺癌,说这个年龄少受点痛苦吧,一样一样检查折腾个半死,动手术恐怕下不来手术台了,说只能吃点流汁,打点营养液,能维持多长时间就多长时间。</h1><h1> 金家老太吃流汁吊营养液还是天天吐黑水,病情越来越严重,住院后只维持半个月生命,今晨走了。一周前金月又把娘的病况告诉三个姐姐,说再不赶来恐怕不能见活着的娘了,三个姐姐说马上动身飞来,昨晚又来电说明晨8点前赶到医院,可是娘等不及她们了,看不见她们了,与她们一句话也说不上了。</h1><h1> 金月就给在场的女护工100元,请她一起替娘擦身,换上寿衣,穿戴整齐,让娘在三位姐姐面前光鲜一些。</h1><h1><br></h1><div> </div><h1> </h1><h1><br></h1><h1> </h1> <h1> 二 </h1><h1> </h1><h1><br></h1><h1> 金家老太嫁过两个男人。 </h1><h1> 金家老太年轻时很漂亮,上门来说亲的不少,她一个都不谈,却与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结了婚,养了三个女儿。表兄是本镇中学的语文老师,喜欢舞文弄墨,琴棋书画都很有造诣,给三个女儿取的名也很有诗情画意。大女儿生于1956年7月,那天台风肆虐,飞沙走石,就以风取名为金风;二女儿生于1958年4月,正是春暖花开季节,就以花取名为金花;三女儿生于1963年2月,那天天降鹅毛大雪,就以雪取名为金雪;他说如果再养个女儿,他已决定给她以月取名为金月,这样她们的名字连起来,就是“ 风花雪月 ”。他因为女儿的名字中洋溢着诗情画意而洋洋自得。可是1966年开始的“ 文革 ”,他被自己任教班级的学生第一个揪出来,说他为女儿取的名,都是风啊花啊雪啊,足见其严重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给他头戴高帽,胸挂木牌,五花大绑,游街示众。遭遇这样的污辱不到一个月,知识分子的颜面尽失,一时气不过,半夜逃出牛棚跳河自绝。他一走了事,可怜了金家老太,靠踩缝纫机拖着三个女儿艰难度日。可是屋漏偏遭连夜雨,灾难又不期而至。当时他们住在学校家属宿舍,那位语文老师表兄丈夫才死去一年多,掌权的造反组织头头说她们不是学校的人,限时要她带着三个女儿搬离学校。与他们生气?与他们争吵?死活不搬走?行吗?当然不行。没有说理的地方,也没有说理的勇气。可是搬到哪里去呢?娘家兄弟姐妹多,哪儿挤得下她们? </h1><h1>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吧, 有好心人替金家老太介绍了厂里一名工人,未婚,有房,与她同龄,与前夫同姓。为了有个住处,为了养活三个女儿,金家老太别无选择,别人不嫌弃已是大幸,是瞎眼瘸子也得跟他走了,除此别无他法。再婚当年,金家老太已37岁,隔一年又养了个女儿,那天正是中秋节,皓月当空,就以月取名为金月。</h1><h1> 四个女儿,“ 风花雪月 ”全了,实现了己逝前夫的愿望,他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h1><h1> 金月与大姐金风相差12岁,与二姐金花相差10岁,与三姐金雪相差5岁。</h1><h1> 金家老太的第二任丈夫既不是瞎眼,也不是瘸子,长得五官端正,身坯也很壮实,能吃能做,缺点是笨嘴拙舌,显得有点木纳,与前夫的能说会道不能相比。但这男人老实厚道,心地善良,对金家老太前三个女儿如同己出,与自己女儿一视同仁,金家老太倒很满意,三个女儿也视他如亲爹。虽然两人收入都很微薄,日子过得有点艰难,但女儿们吃饭、穿衣、上学一点都没被怠慢,女儿生病住院,即使借债也全力治疗,所以四个女儿都健健康康地长成大姑娘,胜过母亲年轻时的佼好容貌,个个如花似玉,是全镇出了名的四朵金花。</h1> <h1> </h1><h1> 三</h1><h1><br></h1><h1> 正是天有不测风云,1980年10月,金家老太刚从缝纫社退休,她的第二任丈夫厂里上夜班时,被空中的行车掉落下来的一根铁条击中脑袋,当场死亡,这个打击使金家老太伤心欲绝。 </h1><h1> 两任丈夫都死于非命,有当面安慰她的人,也有背后说她“ 克夫 ”的人,这些暂且不去管它,放在她面前的难题很多,特别是怎么解决孩子们的上学、生活费用问题,这才是她最忧心的。</h1><h1> 1977年夏恢复高考,在农村插队的金风当年考上了大学,80年读大学三年级了。金花进合作商店上班也已3年,在校时成绩很好,也不甘心自己这样生活一辈子,翻出书本来复习,也参加了79年的高考,以高分录取省城的大学,今年也读二年级。金雪80年高中毕业了,凭她的优异成绩也已录取大学,进了省城大学读一年级。金月还小,才13岁,小学毕业将升初中了。一家三个人读大学,一个要读初中,丈夫死得不是时候,金家老太靠三十多元退休金,如何挑得起这副担子?不能让任何一个孩子不上学来帮她,不能对不起死去的两任丈夫,更不能影响任何一个孩子的前途。唯一的办法是把老旧的缝纫机抬出来,接些外加工挣钱,再向亲戚朋友们借一些,再苦也不能让孩子受苦,再穷也不能让孩子受委屈。</h1><h1> 有金家老太含辛茹苦地付出,金风、金花、金雪姐妹三人顺利地从大学毕业,找到了好工作,找到了好丈夫,都在省城安家,如今都住上了复式别墅房。她们各有一个孩子,个个聪明绝顶,大学毕业后去美国读博后,都定居洛杉矶市,事业有成,娶妻成家,已有了下一代了。2018这一年,金风64岁,与退休的丈夫双双飞往洛杉机,在孩子附近买房定居,帮带3岁的孙子。金花61岁,也与退休的丈夫住在洛杉矶女儿家中,帮带2岁的外孙。金雪57岁,因为丈夫还未退休,就一人飞往洛杉矶,帮带儿子刚生养的女儿。</h1><h1> 也许因为忙,也许因为一直在外读书和工作,金风、金花、金雪与娘及小妹金月很少来往,连电话联系也不多。人离得远了,感情逐渐远了,心也离得远了。这一次接到金月第一个电话,她们并不重视,想娘老了,有点病是极其正常的,不当回事。一周前金月第二次打来电话时,她们听到电话里金月的哭声,才明白娘的病重了,必须动身了。</h1><h1> 金风、金花、金雪三姐妹联络后,乘同一航班回到省城,让金雪还在上班的丈夫请一天假,开辆小车回家探母。</h1><h1> </h1><h3> </h3> <h1> </h1><h1> 四</h1><h1><br></h1><h1> 金风、金花、金雪、金月四姐妹虽然个个姿容姣美,但站在一起就能比较出来,金月是四姐妹中最漂亮的,很多人说她长得酷似奶茶妹妹章泽天,可惜她嫁的不是亿万富翁刘強东,而是一名小学老师,而且还是入赘的。</h1><h1> 自娘抬出老旧缝纫机,做外加工生活以后,金月每天放学后,做好作业就帮娘做手工,缝纽洞、钉纽扣、剪绒花、撬裤边,一直到深夜才歇息。读初三那年,娘接了厂里一批外加工工作装,自己裁剪,教会金月踩缝纫机,放学后、礼拜天、节假日,就把裁剪好的衣料让金月上机缝纫。为了帮娘多赚几个钱,少借些外债,供养姐姐们上学,金月吃苦耐劳,费了全力,但也费了自己的学业,初中毕业后的升学考试,她的学科总分比录取线低了几分,没有考上高中,就不再继续读书,索性日夜与娘一起做外加工生活了。</h1><h1> 金家老太觉得自己拖累了金月,心痛地对金月说: “ 金月,是娘害了你。你不要帮娘做衣服了,再复习一下,明年考上个什么学校,再念几年书。不念书没出息啊!” 金月回答娘说: “ 娘,只要姐姐们能读书,将来有出息了,家就有出息了,我和娘也就有出息了。” 金家老太苦笑了一下,说: “ 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傻孩子,从来不为自己考虑。娘将来老了,做不动了,就全靠你了。”</h1><h1> 金家老太阅尽人间冷暖,她不能让金月跟自己过一辈子没出息的日子,即使不上学,也应该有个保障的工作,有份固定收入。就在金月17岁那年,金家老太把她送进县办服装厂,讲好做一年学徒工后,转为正式工人。金月本来就会缝纫,也从娘那儿看会了裁剪,是个合格的裁缝,厂里就把她当熟练工一样使用,可是发的工资是学徒工的,一直到18周岁,才转为正式工,发标准月工资。</h1><h1> 1990年金月23岁时,她的师傅给她介绍了一个小学教师。金家老太听说是教师,就想起自己的教师丈夫被学生逼死的事,死活不同意。金月告诉娘,这个小学老师不教语文,只是个教体育的,不会弄出 “ 风花雪月 ” 的事。 金月告诉娘,这个体育老师家在县城,家里没有他的房间,想做上门女婿的。 金月还告诉娘,这个体育老师每月工资比她高得多,而且愿意工资全部交给金月支配的。 金月最后告诉娘,这个体育老师很健壮,很英俊,两人已见过一面,很谈得来,都很满意。</h1><h1> 金家老太想到 “ 文革 ” 结束后,很多被打倒的干部又复职了,死去的表兄丈夫如果活着,也还会站上讲台口吐莲花,纵论古今的,所以,女儿满意那位体育老师,金家老太就无声了。后来金月请体育老师来家见了娘一面,金家老太也很满意,隔了一年就让他们成亲,两间房中的一间做了他们的新房。1992年金月生了个儿子,从此金家又热闹起来了,孩子的哭声、大人的笑声不断。</h1><h1> 2018年金月的这个儿子已在市里上班,每月必回来一次,带来很多好吃的东西给奶奶,所以金家老太十分喜欢这个外孙。住院的时候,这个外孙三天两头早出夜归,来医院看外婆,金家老太总是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着他的手不放。</h1><h1> 金家老太走时那天傍晚,还要金月让自己的这位外孙明天来看她。她舍不得从此离开这个外孙。</h1><h1> </h1><h1> </h1> <h1> </h1><h1> 五 </h1><h3><br></h3><h1> 金家老太病故后第三天,上午九时在殡仪馆仙鹤厅举行告别仪式。</h1><h1> 金家老太一生乐善好施,口碑很好,亲戚朋友街坊邻里来了很多人参加她的告别仪式。当沉重低缓悲伤的哀乐响起,大厅里一片哭声。<br></h1><h1> 金风、金花、金雪前天赶到的医院,见过已闭眼的娘,干嚎了几声,竟没有一滴眼泪流下来。也难怪,自成家以来,她们难得回来与娘见一面,住的距离远了,情的距离远了,心的距离也远了,如今又去了美国,优裕的生活使她们早已淡忘了母亲当年的含辛茹苦。<br></h1><h1> 金风、金花、金雪已是基督教徒,告别母亲时,她们缓步走在最前面,在玻璃灵柩上放上一朵黄花,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就过去了。已哭红了眼、哭哑了嗓子的金月却扑到玻璃灵柩上,喊着: “ 娘啊,你说我是好孩子,又是傻孩子,怎么就丢下我走了呢?娘啊,你宁可苦自己,也不让我们苦,如今大家都好起来了,你也应该享享福了,可你却孤独地走了,你让我怎么不伤心...... ”</h1><h1> 丈夫、儿子及身旁的人硬是把她拉走了。</h1><h1> 金家老太被火化后,金月的儿子捧着外婆的骨灰盒,与家人一起,把它安葬在墓穴中,两边是她早已亡故的两任丈夫。</h1><h1> 吃过丧饭回到金月的家已是下午一点钟,三个姐姐今天就要回去,有些善后事得商量一下。</h1><h1> 所谓善后事主要是娘的遗产问题。</h1><h1> 娘没有多少存款,这次看病、丧葬已用得差不多了,这些金月都做了明细账目,向姐姐们作了交代。</h1><h1> " 金月,这房子娘有份吗?” 大姐金风突然问。</h1><h1> 这房子实际上是很清楚的,是金月父亲的租赁房,娘被学校赶走嫁过来时就存在的,父亲亡故时租货人改成了金月,她不明白大姐为什么明知故问。金月也不动气,说明了情况,说姐如有疑问,可以去房地产管理所查问的。</h1><h1> “ 金月,我随便问问的,呵呵。”金风一笑而过。</h1><h1> 空气尬尴了一阵。</h1><h1> 金花熬不往了,问:“ 金月,小时候看到过娘有只宝盒,票啊、钱啊都放在宝盒里,上锁放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这宝盒还在吗?娘有过交代吗?”</h1><h1> 三个姐姐的目光都集中在金月的脸上,等待着她的回答。</h1><h1> 金月的目光扫过每个姐姐的脸,平静地说: “ 娘本来要带走那宝盒,后来对我说,姐姐们可能会问这宝盒的事,你给她们看过后再烧给我吧。” 娘当时还有一句 “ 別因为宝盒的事委屈了你 ”,但娘的这句话金月在姐姐们面前没说出来。</h1><h1> 金月拿来宝盒放在桌上,用钥匙打开了盒盖,三个姐姐都凑前去看。金月索性把盒内的东西倒在桌上,自己坐到边上去了,让出地方方便她们看东西。</h1><h1> 金家老太是个心细的人,自第一任男人被逼投河自尽后,她就懂得证据的重要。她用三本册子分别记录了日常收支明细账、女儿学杂费、生活费、医疗费明细账以及借债还债明细账,还有一份装钉好的所有已还了债的欠条,背面还写有借债的原因,大多是金风、金花、金雪上学读书、生病住院、买房首付等事由。此外还有一本硬封面的日记,简单记录了金风、金花、金雪的要事,后阶段记录的都是金月初中后帮她赶做外加工直到进厂、结婚的事和说的话,金月说过的那句 “ 只要姐姐们能读书,将来有出息了,家就有出息了,我和娘就有出息了 ” 的话也记录在案。</h1><h1> 三位姐姐看着看着,都说不出话来,觉得脸上有点热。</h1><h1> 她们决定走了,不能再呆下去了。</h1><h1> 金风说: ” 金月,你和娘受苦了。”</h1><h1> 金花说: “ 金月,谢谢你照顾娘。”</h1><h1> 金雪说: “ 金月,这些年受委屈了。”</h1><h1> 她们坐车走了。</h1><h1> 金月送走了她们,回到屋里,将娘的遗像抱在怀里,号淘大哭......</h1><h1> 丈夫劝道: “ 别哭,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h1><h1> 儿子也说道: “ 娘,坚強一点,你还有我呢!”</h1><h1><br></h1><h1> </h1><div><br></div><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