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候你朋友

熊泽云

一

三十年前的一个午后，我坐在文理学院的宿舍里，舍友们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外面下着细细的雨，让木质的窗框润润的，窗外有几颗桃树，花瓣在雨中沉甸甸的，有几瓣被风吹到了窗户的玻璃上，在我眼前淡淡地红着。远处高楼上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我闭着眼，将思绪探到窗外的雨雾之中，很快就遇到了那缥缈的歌声，唱的是：问候你朋友，桃花已开透……祝福你欢乐无忧。我的心忽然就和这歌声、这雨天、这桃花一样地忧郁起来，以至于很多年中，我都认为这首歌是一首寂寞而忧伤的歌。

　　我们的宿舍在一楼，有些潮湿，不知是谁弄来一台风琴，就放在窗户边，我经常用它弹奏问候你朋友，毕竟水平太差，总感觉不到雨天听到的那种荡人心魄的味道。
很快，我们毕业了，相恋的，暗恋的，还有和我一样不会恋的同学们，都在依依不舍中分开了。离开的前一夜，我们宿舍的几个人在一个小酒馆里喝了很多酒，酒很烈，是当时比较流行的五加白，李明、老易、小伍应该是醉了，还摔了几个杯子，我和其余几个也是摇摇晃晃的，回到房间就横七竖八的胡乱躺下，我半夜醒来喝水，然后看留言本，然后就开始弹吉他，弹的正是那首问候你朋友。

二  

毕业后我们都是单位的骨干，工作很忙，所以见面的机会极少，主要靠信件联系，多半都是说说工作的情况。见面多是因为偶然到了对方所在地，顺便看看，男同学见面会来个大大的拥抱，男女同学见面则会紧紧地拉拉手。

那个名字叫"新"的女同学和我是一个县的，长长的头发，高挑的身材，配上瓜子型的脸，加上爱笑开朗的性格，在学校时就是很多男生追逐的对象。毕业留言时我给她写了一首西江月的词，里面有一句是"泪洗三年身影"，意思是说分别后同学们会在眼泪中想念她这三年的一切，没有想到这句词却一语成谶，毕业三年后就听到了她因病去世的信息，听说病中因为年轻怕人知道得了肝病，她一直没有到大医院正规治疗，在去世前还对周围的亲人说，没有好好谈过一场恋爱，所以希望一直好好地保持她美丽的容颜。毕业后的三年中，她到过我的学校一次，在老王结婚的时候见过一次，信件和明信片应该发过三、四次。新的离去使我伤感了很久，她在我留言本写的"阿毛阿毛阿毛毛，爱的人太多太太多"那些大大的歪七扭八的字总是在我眼前晃动，我曾几次在沅水江边抱着吉他弹奏问候你朋友这首歌，当那忧伤的旋律流泻出来的时候，我仿佛看到新在平缓的江面上，凌波微步，跳着优雅的舞蹈，长发时而飘飞，和月光一道熠熠生辉；时而没入江水，和浪花一道跳跃欢腾。恍惚间又看到她坐在水面上，用琉璃的梳子梳理着瀑布般的头发，她就那样梳着笑着，就正如浣纱的西施。我在歌声中怀念这个如江南三月温润人心的美丽女子，真心地希望她在天堂寻觅到她的真爱，从此欢乐无忧。

三

李明既和我同县，又和我是一个宿舍的，他给我的印象是现在典型的屌丝。蓬松而整齐的头发，喇叭裤和紧腿裤他都有好几条，皮鞋总是亮亮的。我和他有很多共同的爱好，写诗、弹吉他、下围棋，不同的是他喜欢追女孩子，而我剩余的时间都读书去了。李明的妈妈经常到我们宿舍来，她一来我们都有些发怵，教师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批评我们的宿舍太乱，衣服没有折叠，运动鞋好大的臭味也不洗，走廊上丢的垃圾也不扫。有一次几个同学去李明家里玩，当时新也去了，李明妈妈眼睛透亮地望着新说，我给儿媳妇买的凤凰牌单车就放在阁楼上的。毕业后找我玩得最多的是李明，他曾带一个叫"渐儿"的女朋友到我那里玩了两天，我们晚上还就着月光在沅江木排上面放纸船，夜风吹动船儿在水面上摇晃着，渐儿就唱起了军港之夜的歌：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小女孩的嗓音很甜很甜。后来，他谈了一个专门学音乐的女孩，李明再和我到一起的时候，经常不自觉地哼苏三起解的戏，还告诉我他女朋友唱得特别地好。但最终李明的新娘是叫静的女子。他结婚的时候，我一个人坐了大巴车，又换乘敞篷的小四轮才到他的新房，他一见到我就哈哈大笑，拥抱着我，并用手拍着我的头，然后拉我到镜子前，我这才发现我的头发全部被灰尘染成了土黄色。没有多久，他就从教育改行到了行政机关，我也恋爱结婚，联系相对少了，一次我打电话到他们单位，才得知不幸的消息，他患上了肠癌。我赶紧找到了老王和老郑，到李明的家里去看望他，那个时候他已经做完了手术在家修养，那永远都蓬松有型的头发没有了，头皮上刚刚长出青青的发茬，我感觉到他的精神很好，从他家出来就说手术很成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老王说，问题很严重，他是看到我们去了精神才好的。两年之后，他就病情复发，很快又发展为尿毒症，我们最后一次看他的时候他正在透析，神智偶尔清醒，我和老王老郑都拉着他的手，要他坚强地挺过去。可是他实在是挺不过去了，我们离开的第二天，他就走了。那个时候我也从学校改行到了机关，已经多年不弹吉他了，我只有在骑单车回家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唱那首问候你朋友。

四  

桃是一个偏高冷的女孩子，在校那几年都是一副娃娃头。她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兼管报刊杂志的收发，偶尔到男生的寝室里来，否则她是绝对不会到我们这些吊儿郎当的男生窝的。我们宿舍有男孩追过她，他们还在晚自习后一起去散步，那晚恰好下大雨，舍友回来的时候都成了落汤鸡，但是脸上有洋溢的神采，在我们的再三逼问之下才招供出来。他们没有谈几天就分手了，原因很简单，说我们这些人都没有远大的志向，不思进取。

我与桃虽然是高中的校友，但是大学三年一直没有什么交集，她高傲而认真地做着她的学业，我一门心思地看书和玩耍，毕业留言她说我和她一个冷在前，一个冷在后，一切都是擦肩而过。他哪里知道我其实一点也不冷，也是爱笑爱闹爱搞怪的主。毕业后她分配到师范教书，我去过她那里一次，那时她刚刚结婚，先生是做生意的，她的婚房布置的很漂亮，遗憾的是没有见到她的先生，虽然听说她对那桩婚姻并不是很满意，但心里还是想看看是何方神圣，得到了我们班那么多男神都没有追到的冷美人。很快就听到她们离婚的消息，心中也不觉得奇怪，那么追求上进追求完美的怎么会和一个生意人合得来。几年之后，我陪老婆练习鹤翔庄气功，参加祖师爷赵金香老师来传功讲课，在几百人合影的时候，非常意外地看到了她，一套牛仔套装，短发，笑容很灿烂，我把老婆介绍给她，她没有原来的一本正经，笑嘻嘻对我说：不错呀，追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她从师范调到我们的母校之后，我们见面就很多了，城里同学聚会的时候基本上都能见到她，因为单身，她时间挺多的，只要她发出邀请，我们中有空的都会陪她喝茶聊天，谈谈中年人的生活感悟，有时也开导她要她不要太挑剔，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女人还是很需要一个家的。记得一次好像是什么节日，我穿着拖鞋短西裤陪老婆逛商场，接到老王的电话，说桃喊我们喝茶，老王都不允许我回去换衣服，我就那个闲散的样子和老婆一起去了，到的时候发现老郑比我还先到。那晚我们相谈甚欢，很晚才散。那几年是桃变化最大的几年，也应该是她最快乐的几年，我们时常在一起吃点小吃，偶尔去歌厅吼上一顿，桃的歌声一般，舞蹈水平进步神速，越跳越好看，因为她跳舞的时候总是美美地笑着，那种笑容有无限的开心，有强大的自信，有深深的感染力。

　　听到桃得病的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开车，当时手差点拿不住电话，感觉踩刹车的脚有些发抖，只好把车停在路边，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任思绪翻腾，我想这个女孩子的命怎么这么苦呀，才接纳现实的生活，或者说是现实的生活才接纳她，刚刚有了一个呵护她的男人的时候，她的生活轨迹却要突然急转弯了，可以说她所有的梦想，准备的所有的温柔都要变成与癌斗争的坚强了。和同学一起去看望她已经一个多月以后了，她做完了手术，看到我们的时候，脸上还是洋溢着笑容，我安慰她说，这种女人的病现在的医学快攻克了，有的人已经活了二十年，关键是要配合医生治疗，要有乐观的心态。不久，她去了广西巴马长寿村，在那里一住就是七年，期间回来聚会过两次，每次都是一脸的病容，再也找不到昔日的风采。去年她回来的时候，孔老二给我电话，说桃很想见同学，还含含糊糊地说，这次不见的话，就可能没有机会见到了。可是我当时确实有事情走不开，没有参加聚会，只是在微信里看到了同学们的照片，照片里的桃很瘦很瘦。我便确信孔老二的话，知道一年又一年春去又是秋，一朵美丽的桃花即将离开枝头了。

　　进入五月，我的心就有些不宁静，总是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十九号那天我起得很早，打开微信就看到群里桃的妹妹发的信息，一会儿同学怀念她的挽联、诗词就出了不少，和同学们汇合到殡仪馆时已经是傍晚的时候了。我们十多个人围在一起，回忆起了桃的很多往事，也从她家人那里知道了她与病魔做斗争的具体情况，在交谈中算了一下，我们班都走了八个人了，还有的身体不是很好，大家都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不禁感叹生命的脆弱，都说要且行且珍惜，过好每一天。
第二天是桃出殡的日子，有同学一直送她入土，也有很多同学发怀念的诗句，我也写了一首怀念桃的：

桃花落尽满地红

沅水堤岸忆相逢

此去路遥当走好

来世再无伤与痛

那天微信的各个群里都很热闹，我看着满满的520的内容，不禁想到桃选了一个很有寓意的日子离去，两个日子连起来就是"我要走（了）、我爱你（们）"。
想到这里，我不禁又想到那首问候你朋友的歌：问候你朋友，桃花已开透，一年一年你是否依旧。匆匆的时光如梭岁月如流，淡淡的回忆如梦往日不回头，问候你朋友，黄叶离枝头，祝福你欢乐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