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祖父

周海良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您当年耕种的那些稻田,荒芜多年啦。</span></h3> <h3>  一转眼,您离开我们三十年了。<br /> 一九八八年,农历五月初八日,凌晨,在蒋氏街女青堂那间祖屋里,您安静地走了,享年八十。<br /> 那天早晨,我正准备从家里骑单车去荷叶区供销社上班,刚上车,突然祖屋传来婶婶惊慌失措的哭喊声,我预感大事不好,丢下单车,不到一分钟就飞奔到您床前,您手脚早已冰凉,身躯弯曲,仿佛熟睡了。我一点也不害怕,边流泪,边用力按,好一阵才将您展平。<br /> 您走了,没交代任何后事。或许,也没什么后事要交代。<br /> 棺材,墓地,遗像,祭祀用品,二十多年前您就备好了,操办丧事烧的干柴,您也早整齐地码放在灶屋楼上。<br /> 连去阴间的纸钱您都备足了,四大捆,八十斤。<br /> 一切都如您所愿,丧事从简:三天出门,不看日子,不做道场,不摆酒席。<br /> 您走后第二天,突降暴雨。负责煮饭的三麻子,披着簑衣戴着斗笠淘米,笑骂您西归也不选个好日子,给帮忙的乡亲添了麻烦。父亲冒着大雨,到您坟山脚下的山塘捞鱼备菜。<br /> 好多年了,没见过下那么大的雨,或许,老天也想洗去您尘世遭受的太多磨难吧。<br /> 您出殡那天,却阳光灿烂。<br /> 母亲告诉我,您去世前一天,坐在堂屋的竹椅上总是念叨,海良到涟源去了好久八久哩,么哩还不回来?<br /> 是不是您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呢?<br /> 我深感自责:早一天回来,我就能见上您最后一面啊,可惜,老天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惩罚我留下一辈子的遗憾。<br /> 今夜,我独坐书桌前,回忆您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如昨。<br /> 有几个挥之不去的画面,总萦绕在脑海里,刻骨铭心。<br /> 小时候,我经常往离家八里远的万里桥外婆家跑,为的是能够吃上一顿饱饭。<br /> 好多次,我从外婆家回来的路上碰到您。<br /> 那时,您养了一头母猪,到处找饲料,外婆家那边的稻田到处都是浮萍。<br /> 有年冬天,天气奇冷,年过七旬的您,赤脚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装满了一筐浮萍,我赶忙上去帮您拉车,您却笑着说,不用了,你快回家读书。<br /> 寒风凛冽中,我一边跑,一边回头。<br /> 您颤巍巍的推着独轮车,赤脚行走在万里桥乡间阡陌的场景,我永生难忘。<br /> 那时,您看起来红光满面的样子,我们都不知道您其实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十三年间,您舍不得花钱去医院,也没吃药,还像往常一样下田劳作。<br /> 后来,您病情更严重,双脚行走时,不由自主的碎步踮走,手也不住的颤抖,嘴角常年流口水。<br /> 如今,我才知道,您是患了一种叫做帕金森综合症的病。<br /> 很多年,您肩上总是搭着一条毛巾,一头衔在嘴里,一头搭在肩上。我读初中时,班上一些同学故意学您手抖的样子取笑我,被我追着打。<br /> 您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年轻时,到过四十多公里外的湘乡县城,帮人挑货,早出晚归,当天往返。<br /> 您18岁那年,49岁的父亲撇下您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您独自支撑这个苦难的家庭,在女清塘娶妻生子,繁衍生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育了七男二女。<br /> 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赌钱,忙时耕田种地,闲时贩牛卖猪,省吃俭用,乐善好施。<br /> 您读过几年私塾,写得一笔好字,扁担箩筐,斗笠雨伞,都有您写的周桂亭三个字,沉稳大气,遒劲有力。<br /> 听父亲说,您写得最多的还是卖牛契,一挥而就,行文严谨,可惜我无缘一见。<br /> 您走了三十年,托您的福,家里儿孙都好,眼光脚健,人丁兴旺,日子过得都红火。<br /> 您那时候常为吃不饱发愁,现在我们却为吃得太好而发愁。<br /> 每次回家,都要去您坟上,烧点纸钱。山里杂草疯长,去您坟上的路边,全是一人高的灌木丛,幸亏我们熟悉地形,外人根本就找不到路。<br /> 去年五月,我女儿晓曼结婚,我们兄妹四人从外地赶回家,刚一进屋,还来不及落座,父亲就领着我们来您坟前,杀了一只公鸡,烧了一沓纸钱,放了一挂鞭炮,您都收领了吧。<br /> 您八十岁生日那天,农历四月初五日,我包了五十元红包给您,您高兴地收下了,对祖母说,这下子我们可以吃几个月饱肉了。<br /> 那时母亲卖鸡蛋,一毛钱一个,镇上朱屠夫卖猪肉,一块三毛钱一斤。<br /> 如今,五十元只能买两斤猪肉了。<br /> 没想到,一个月后,您就走了,那钱分文未动。<br /> 每次回家,总要到老屋转上一圈。<br /> 那是您留给我们唯一幸存的祖业,是父亲、我、大弟海金的出生地。<br /> 我推断,您一定出生于此,您的祖父和曾祖父西归后,都葬在女清塘屋后的山梁上。<br /> 父亲说,民国三十六年(1947)秋天,您把祖传的老屋拆了,重新扩建,一大家子,终于有了一个栖身之所。<br /> 现在,老屋多年没人住,土墙上满是裂缝,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br /> 左邻右舍,都拆了土砖屋,建了红砖洋房。<br /> 惟有我家例外,还是那栋1973年建的土屋。<br /> 屋门前那口大水塘越来越小,淤泥越积越厚,水也没有从前那么清。您在世时,经常在塘边洗猪菜,洗泥脚。<br /> 每年夏天,您总挑一担鞋子,蹲在塘边,细心洗刷。您宠爱祖母,稍重一点的家务,都不要她做。<br /> 水塘曾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我们常在塘边钓鱼,捉王八,摸田螺,看成群的鱼儿游弋。春天,发大水的时候,我们放学回家,丢下书包,常飞跑到水塘下面的田埂上巡视,往往能够收获几条趁机逃跑的鱼,运气好的话,可以捡到一两条您鱼塘里跑出来的大草鱼。<br /> 水塘边那口泉水源源不断的水井,当年水草丰茂、鱼虾成群。<br /> 天刚蒙蒙亮,您就去井里挑水,每年晒辣酱,打豆腐,总是抢在别人前面,挑第一担井水。<br /> 如今水井干枯多年,每户人家都打了摇水井。<br /> 您当年种的那些树,全没了。<br /> 屋前的水筒树,白杨树,鱼筒树,早砍了,屋后的桃树、李树,还有那一篷茂盛的竹林,也荡然无存。<br /> 先前,您在屋旁种生姜洋姜的菜地,种黄瓜南瓜的菜地,还有菜地旁那间您养猪养牛的茅屋,早被您那个从江西宜春退休回家的大崽夷为平地,新建了一栋两层的红砖房。<br /> 房子建好了,他也倒下了,如今长眠在您身边。<br /> 解放前,你贩过牛,做过多年牛生意,我家猪栏茅厕处的杂房,就是您当年的牛栏屋。<br /> 您积攒了两担银元,本来打算买些田产,不知何故,阴差阳错,最后都存进蒋氏街一家钱庄,换来一纸收据。<br /> 解放后,您当着老板女儿的面,将收据烧了,一笔勾销。<br /> 我考上中专那年,您奖我两块银元。搬家多次,那块您亲手给我的银元也不知哪去了。<br /> 很多年了,村子里没见过一头牛。<br /> 没人再耕田了。<br /> 屋门前十多亩上好的水田荒芜多年。<br /> 村人都从蒋氏街买米吃,有人连蔬菜都懒得种,每天都到街上买蔬菜。<br /> 您要还健在,肯定会很高兴,您种了那么多蔬菜,可以卖给他们啊。<br /> 多年后,您挑着一担担碧绿的蔬菜,一溜小跑经过我家门口的场景,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br /> 那时,您隔三差五的,就来我读书的双峰五中食堂卖菜。<br /> 一大早,您从菜地里摘了新鲜的蔬菜,把虫叶、黄叶全都择掉,用稻草一捆捆的扎好,韭菜割下来,摊放地上,不慌不忙,一根根地选。<br /> 邻居在旁边笑话您,说只要把外围的老叶选去即可,里面的反正没人看见,何必劳神费劲!<br /> 您瞪他一眼,说,人不看见天看见,做事要凭良心!<br /> 偶尔,您卖完菜,会到街上朱屠夫那里买上一斤五花肉,打打牙祭,那时,一斤猪肉八九毛钱,一斤蔬菜几分钱。<br /> 您卖菜该有十来年吧。算起来,每年不过一百来元钱收入。您却极有成就感,不断开疆辟土,扩大规模。春夏秋冬,四季都有菜卖。<br /> 那时,屋前满是您搭的瓜棚,四时八节,瓜棚上挂满了丝瓜,苦瓜,冬瓜,南瓜,蛾眉豆,冬豆角。屋后全是您种的各类青菜,萝卜,白菜,茄子,空心菜,苋菜,韮菜,辣椒,豆角。<br /> 1986年夏天,我参加工作那年,父亲和我从乡供销社买了一台韶峰牌黑白电视机,花了五百多元,当时我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四元五角。<br /> 那天下午,我把您从床上背起来,一口气跑到我家,您生平头一回看电视,看外面的花花世界,看得目瞪口呆,乐得眉开眼笑。<br /> 如今,那台电视机早已不用,蒙了厚厚一层灰尘。家里换了彩电,装了电话。父亲早几年用上了智能手机,有事没事,用它拍照片,录视频,新潮的很。<br /> 前年,他又玩上了微信,一天到晚,手机不离身,像着了魔一样。快八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孩一样贪玩,白天打瞌睡,却半夜起来看视频。有一个月,他手机流量费猛增到六百多元,母亲和我们批评他玩微信劳民伤财,他依然我行我素,我们都拿他没辙。您是他父亲,拜托您在梦里严肃地教训他一顿,他一向孝顺,会听您的。<br /> 有一年,您屋后的鱼塘被人放了农药,一塘鱼全死了,白花花一片,您伤心至极,一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您一边骂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一边念叨,那条大鳙鱼怎么不见了呢?我一听,立即飞跑到水塘边,脱掉裤子,蹚水摸鱼,我深吸一口气,钻入水里,没多久就摸到了那条足有十斤重的大鳙鱼,可能是太沉的缘故,一直沉在水底,您误认为那鱼已经被人偷走了。我把鱼装进竹篓,盖上草,一溜烟跑回家,怕母亲骂,谎称是您给的。<br /> 当天晚上,母亲将鱼煮了,我们眼巴巴的盼着饱餐一顿,不料却大失所望。毕竟是农药毒死的鱼,有股怪味,异常难吃,却舍不得扔,强忍着吃完。<br /> 我一直不敢告诉您,是我偷了您那条大鱼。好几次,想老实向您坦白,怕您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br /> 今天,我把这个埋藏了四十多年的秘密说出来,不知您能否宽恕我。<br /> &nbsp;<br /> 我在您身边陪伴了23年。作为长孙,您对我厚爱有加,您发自内心的那份慈爱和期盼,常让我倍感温暖,催我奋进。您希望我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惜,我天资愚钝,偏要特立独行,嫉恶如仇,蹉跎岁月,年过半百,仍一事无成。<br /> 让您失望了。<br /> 您的遗像高悬在老家厅屋正墙神龛上,每次回家,都要肃立在您面前,静静地立上一阵。<br /> 沉思默想间,我仿佛又听到您爽朗的笑声,又看到您赤脚碎跑的身影,心底涌上一股暖流,总觉得您还在我身边,并未远去。<br /> </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家里的杂屋所在地,是您当年亲手砌的牛栏屋。</span></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老屋背后的土墙上长满了青苔,三扇门,三间房,当年那么大一家人,怎么住得下哟?</span></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您在这间屋子寿终正寢。</span></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您含辛茹苦建成的老屋,早已无人居住。</span></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民国三十六年您建的土屋。</span></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您老屋门前的水塘,塘角下边是我家。</span></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您年近八旬的儿子,每天手机不离手。</span></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今年三月,全家人在珠海斗门,还有几个没来,嘿嘿,好多人您没见过吧?</span></h3> <h3><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您唯一存世的画像</span></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