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style="text-align: left;">我妈说我赶上了好时候,</h3><div style="text-align: left;">出生那年爸妈一咬牙借了笔钱,付了房子的首付,告别几平米的出租屋,搬进楼房。房子足有七层,坐北朝南。我们家在第五层。足足有60多平米,两室一厅外加阳台,周围没有其它建筑遮挡,视野不错,南北屋窗子一开,穿堂风一过,那叫一个爽,照那个年代来看条件算是不错的。虽然身上背着饥荒,但两人心里乐呵,总算是要正正经经过日子了。</div> <h3>爸妈在附近的钢丝厂上班,大概是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厂房多得就像蜘蛛网,交错散布于房子北部。工厂慷慨的接纳了几乎整条街的适龄劳动力,成为了每家每户的饭碗。从此它的一呼一吸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今天几楼的谁调走了,明天几楼的谁升官了,今天谁下班早了,明天谁的工资发多了...妇女们主动肩负起了整条街的新闻传播工作,秉着公开透明的原则谁家干了什么,恨不得挂着喇叭游行,捞上一个人就能粘着人家讲上半天。</h3> <h3>每家每户还配备了一座10平米的小房子,整齐的排列成方形的矩阵,坐落于楼的南侧。我们家的小房在矩阵最前列,靠西。房前是一颗不知名的树挥舞着枝叶,骄傲的生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也不忘昂起头颅,宣示主权。这座小房子给我们带来不小的便利,爸妈的自行车有了个窝,奶奶托人造了个土炕和灶台,夏天太热就睡在里面,家里不用开煤气也算省了煤气罐的钱。奶奶对小房子着实喜欢得紧,常常搬个马扎和其他年纪相仿的老人围成一圈坐在树下聊天,这一待就是一天,到了饭点才自家张罗自家。起灶做饭,像是某种特定的宗教仪式,炊烟排着队袅袅升起,宣告一天即将谢幕。各家饭菜的香气交织在一起萦绕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凭着气味就能猜到谁家吃了什么好东西,若是赶上好日子那家炖了肉,蒸了包子准要挨门挨户分上点。大锅菜用笊篱扣着走上一道,上了五楼,若遇上谁准又是一阵推搡。</h3> <h3>过年是小房子里最忙的时候,腊月二十五奶奶就开始准备我们和弟弟两家人的吃食,蒸馒头、炸果子、炸丸子、煎刀鱼、熏鲅鱼、犒猪皮冻...看着她一趟趟的把各种美食端上楼是我的一大乐趣,永远不知道下一锅是什么好吃的。冬天,阳台变成了天然冰柜,妈妈用棉布将门窗的缝隙塞好,冷气无处可逃,这里是食物的好归宿。掀开笊篱的一角,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沿着边缘拿走最不起眼的那颗,再将他们均匀的排列成合理的样子,哧溜着嘴眯着眼咂着手享受我那温暖又慢长冬日午后。</h3> <h3>有小房子作为来往互通的媒介,交朋友就容易多了,院子里几乎都是像我这样不着家的孩子,没事就挨家挨户的串门,蹭吃蹭喝。街坊四邻没有不认识我的,终于有一天我爸妈的称呼从小林,小吴变成了婷婷爸,婷婷妈。我们会成群结队的举着长长的捕蝉网征服目之所及的高树,搬个马扎围城一圈坐在树荫下一口西瓜一口汽水的往肚子里塞,不怕死似的一个个从小房子上往下跳,任那个大人看了都过来唠叨上两句。饭点一到我妈透过窗户隔着五层楼扯着嗓子催我回家吃饭,那声音对我来说无异于催命符,无处可逃、振聋发聩。于是追击战打响了,小房子组成的矩阵成了座迷宫,是我隐蔽的防空洞,一堆小孩当间谍随时报备敌人动向推波助澜,我便如虎添翼,急得我妈亲自下楼逮我,满院子充斥着逃命的哀嚎。</h3> <h3>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家家户户又流行养鸡养鸭,说是养大了既能吃肉又能下蛋,谁会不动心。奶奶总能神奇的从各种渠道打听到一手消息,大刀阔斧的兴建土木,势必要给小鸡仔们造一个家,爸妈也只能无奈跟着张罗。几天后一个披着蓝色斗篷的奇怪建筑赫然在小房的左前方宣告独立。一群小鸡撒着欢从笼子搬到了新家,我也终于从鸡屎的味道中解放出来。那几只鸡最后的下场是什么我也给忘记了...</h3> <h3>后来邻居家小房子都陆续租给了租户,狭小的空间,一个家庭四个人一条狗,拥挤得看不到太多那房子旧日的痕迹。就这样那家的人搬来又搬走。小房子记录下每家人生活过的痕迹又将那段记忆残忍的彻底擦除。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大概也只有我们家守着那棵无名树。再后来人家都说动迁后小房子也算平米数,以后回迁准能换上一套大房子。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小房子也是值钱的,原来那座小房子不属于我们家,原来我也是要离开的...</h3> <h3>我们家的北侧是一个大院子,旁边是一条通往工厂的小路,窄得只能够走进一个成年人。黄沙铺就,两边杂草丛生,雨后泥泞雪后结冰。大院里的孩子常在那儿抓蜻蜓蚂蚱,我曾因滑冰丢过脸,便整下午在那儿练习。它是爸妈及所有工人上下班的必经之路。透过家里靠南房间的窗子可以清楚的看到上下班的盛况,早上七点半灰色的小人成群结队的向工厂大门移动,下午四点门口陆续聚集了一团团灰色,四点二十门一开自行车威风凛凛的冲出来,然后才是陆陆续续的人群。趴在窗前大老远的就能看到我妈左手攥着手套,右手提着衣服,脚步急促。我飞奔下楼,挤出怪异的笑容在终点等她,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急于表现乖巧。</h3><h3><br></h3> <h3>这般殷勤当然是有目的的。上班前我妈总是按照科目布置一堆作业,还可恶的把答案藏在家里某个隐蔽的角落。结局大致可以猜到,我怎么可能乖乖的按照故事走向完成剧本。抱着零食小说和电视潇洒了一天,时钟每走过一格都变得无比珍贵。作业这东西像一块大石头堵在心口,时刻刷新存在感。三点钟危机感侵袭而来,阴郁不安笼罩全身,时间伴随焦躁流逝。我开启了战斗模式,针对预想情景制定出几套作战方案,决定采取心理迂回战术。当务之急是找答案,根据经验床垫子里是首选;抄答案也是有技巧的,既要不露痕迹的错几道,又要体现出阅读痕迹。电视机是作战难点,按照我妈的套路到二楼看电表格数,回家试温度。于是便出现了我下楼迎接的一系列举动,一路上求生欲极强的找话题祈祷她忘记电表,祈求自己平安度过这一天。从那时便可以看出我这编瞎话的能力着实不错。</h3> <h3>其实,我心里对那条路有道阴影。夏天,工厂每到下午两点都会贴心的给工人发冰棍儿,一个人就能分到五六根。没有冰箱,我妈又不舍得吃,就命我两点多钟和工友家的孩子一起到厂子门口等她拿冰棍儿。用手套子包着冰棍儿捧在怀里一路小跑奔回家,脸上抑制不住的笑。有次暴雨足足下了三天,太阳才吝啬的露出一角,空气中都是雨后泥土涩涩的味道。我像往常一样准时取冰棍儿。刚踏上那条路冲击性的画面扑面而来,一坨不知名的怪物大喇喇趴在路中间,浑身布满土褐色的斑点,恰巧和泥土融为一体,打远看就是堆泥巴。那家伙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珠子瞅着我,我瞧着那架势像是要把我扑倒。那体型若是站起来,怕是有我一半高。刚迈出一条腿,吓的我不知道要落下还是收回。空气凝固,我一瞬间僵硬的冻在那儿,瞳孔地震,咽了口唾沫,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轻举妄动。我和那家伙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彼此试探。我左右一想,坏了万一它这是要琢磨怎么吃我怎么办。不行,得赶紧逃命。瞅准时机拼了命的往回跑,打死也不走那条路了。后来那条路因为施工被填了,所有人都被迫从大马路绕回家,我和它的恩怨情仇才算落幕。</h3> <h3><font color="#010101">北边的院子属于工厂的地界,占地有一整栋楼那么大。里面除了为数不多的旧设备就是大片末过膝盖的草丛,里面开满了蒲公英和狗尾巴草,一对儿老夫妇常年住在那,守着那堆破铜烂铁。高高的铁门将院子和外界彻底隔开。老爷子喜欢背着手在里面逛来逛去,我也喜欢趴在窗台美滋滋的看着他满院子追着一堆未成年侵人者瞎跑,然后呲着牙冲他打招呼,他挥手致意。</font></h3> <h3>孩子们心照不宣的将院子视为最佳游戏场所。想方设法逃过看守者的视线侵入院内是我们的最大乐趣。胆子大身手好的男孩子翻门,女孩子就只好从底端的缝隙中匍匐进入,搞得浑身是土。我们在草丛里探险、抓蟋蟀、收集奇怪的花和石头。我会薅上大把狗尾巴草,缠着奶奶将他们变成兔子和狗到处炫耀。赶上运气不好被发现就各自为营四处逃窜,谁也不想成为替罪羊,被叫上爸妈唠叨上几个小时。那对老夫妇除了在赶人的时候骇人,还是很和气的。大院里的孩子多半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时间一长他们几乎成为了院里元老级的人物,见了谁都能聊上几句,八卦家常就这样传遍了整栋楼。</h3> <h3>后来,也不知道要修什么东西,草丛被彻底推掉,大片黄土堆取而代之。机器因为雨水的冲刷生了铁锈,被工厂回收买了废品。孩子们有了新欢,便抛弃了那片曾经向往的天堂。山一样高的土堆和孤零零的小房做伴。再后来那对老夫妇被强制搬离,小房也被推土车彻底推倒,好像从不曾有人生活过,也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h3> <h3>我自打出生以来就住在那栋房子里,爸妈占了主卧,我和奶奶睡在次卧,日子一天天过去,幼儿园、小学、中学。那栋房子见证了我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爸妈努力赚钱、攒钱还饥荒,一有闲钱就琢磨着置办点新家具,我也变着法儿的捯饬我和奶奶的小屋。日子不富裕却也有滋有味。我从小就属于那种闲不下来的孩子,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在我的世界里我是冒险家,是将军,是公主,是战士……我曾带着万千铁骑银甲跋涉于沙漠险滩,曾穿越千年和诗仙饮酒颂歌,曾不远万里的到塞外和亲,曾做为命定之人随时准备牺牲自己拯救世界……于是家里的每一寸都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他们是我的天下,我的子民,我的山川江河。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世界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我们一家四口守着这座60平米的房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幸福。</h3> <h3>08年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不平凡的一年,雪灾、地震、金融危机、末日恐慌,这些话题已然成为了街坊邻里讨论的焦点。金融危机席卷全球,诺大的钢丝厂成为了危机的附属品。由于经营不善,工厂成了空壳子。活儿越来越少,大批工人闲置,入不敷出。终于工厂决定裁员,代价是买断工龄,包括爸妈在内的大批员工面临失业。爸妈反复换算买断后能拿到多少钱,一边惋惜一边担忧。原本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乱,大院里躁动不安、人心惶惶。我爸没跟我妈商量就跟风买断工龄,拿回了笔钱,信誓旦旦的要开启新事业,妈妈则决定守着工厂。</h3> <h3>那段时间家里日子不好过,妈妈决定把我和奶奶的房间租出去,我们则搬到阳台睡觉,我又哭又闹。全家人好说歹说,我才艰难点头。我决定自己收拾房间,把精心布置的屋子恢复原状,一个人坐在床头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出神,13岁的我第一次尝到失去的滋味,我的世界消失了。跟着妈妈沿街张贴出租告示,很快我们家迎来了第一位租户。20多岁的青年,行李不多拎包入住,早出晚归。白天房门紧锁,我知道那个空间已经彻底不属于我了。那人没住多久便搬走了 ,紧接着第二位租户成功入住,看她是个小姑娘房租也就便宜了些。那姑娘是南方人又刚毕业没多久,白白净净戴个眼镜文邹邹的,在日企上班,平时没事儿就学学日语。我妈对这房客二号很是满意,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就送过去,还让我多跟她交流思想。我是喜欢那个姐姐的,一部分原因在人,另一部分就是因为房间了,她的确把我房间布置得粉嫩漂亮,还是小女生的我完全抵抗不了粉色的攻击。她也不避讳邀请我到房间做客,请我吃零食。但看着别人生活的痕迹浅浅的覆盖在上面,心里难免有些酸涩,这大概是我找到与房间的最好距离。</h3> <h3>小升初那年街上修路,满眼的黄色包围了整栋楼,一座座土堆拔地而起,钢丝厂的办公楼卖给高中当宿舍,卡车驮着钢筋水泥满街跑。雨季地面粘腻得异常可怕,黄土和着雨水连一处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汽车驶过,地面被压出两条深深的水沟。那姑娘大概是忍受不了糟糕的环境决定搬家,我屋子又闲置起来。那时候家里的困境缓和了些,我妈当即决定把房间还给我。那时候沉浸在喜悦中的我还不知道,所有人的命运将走向不同的地方。</h3> <h3>09年整条街的地皮卖给了开发商,不知道从哪儿传出动迁的消息,足足等了有半年之久还不见政府动作,终于有一天我们等到了最后通碟,事情算是板上钉钉了。街最南侧的小区成了领头羊,依次向北推进,我们大院刚好是最北侧,有幸成为了垫底的。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整条街的上空布满了线,没准儿哪天它就会像切豆腐一样将房子切开,然后这座承载着我们全部悲喜故事的建筑将掩埋在废墟之中,过去所存在过的痕迹便无处可寻。那段时间,放学回家的路变得无比漫长,同行的伙伴因为搬家越来越少,喧闹的菜场只有零星几个商贩,不知道哪天哪座楼又倒下了。整条街遍布着工地,他们就像是一个个正在发脓的伤口,挖出的红土血一样的红,整条公路像一只巨兽,一路吞噬而来,所到之处都是拆了一半的房子,只等那些规划好的线落下,整条街将皮开肉绽。</h3> <h3>我知道世界总要发展,生活总要更新,也知道我们不该抱团守旧。在发展的道路上大家都在向前看,我们拿拥有的一切做赌注,去交换一个理想的归途,有谁注意到那同样惊心动魄的传承。每天有多少人从房前经过。飞机载着来来往往人的目光不经意从那里掠过,它的模样甚至没有人注意,更别说停留,有谁会在意那于我、于我们来说撕心裂肺的事情。就像生态鱼缸里的珊瑚礁,安放在箱底,为那群斑斓的鱼安静的做陪衬,谁也不会在意渺小但同样扣人心弦的死亡和传承。</h3><div>我们被时代推着急匆匆的往前跑,既看不清前路也来不及和过去作别……</div> <h3>我们搬家是初二下半年的暑假,爸爸在学校附近找了栋房子,好处是离学校近不用住校,坏处是我要与那位与我朝夕相处15年的老朋友告别。行李装了整整两大车,家里的柜子沙发电视都送了人,其他的留在屋里,宣告死刑。我想把全部的家当带走,但现实条件不允许,也只能作罢。昔日邻居走的走散的散。就像约好了一样,见了面相互寒暄,打听着对方住址和未来的打算。大家心知肚明的是,今后未必能见到了。那年,15岁的我真正感受到了离别。</h3> <h3>搬家后不久我和妈妈回去过一次,小房早已不在,只有那棵无名树还坚守阵地。楼房破败不堪的在风中瑟瑟发抖。窗子已经被彻底拆除,墙壁也有被铁锤肆虐过的痕迹,还有几家固执的守在那里和政府做最后的抵抗。登上五楼,站在断壁残垣中间,南北风穿堂而过,似乎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墙面上还留着算数题的痕迹。被遗弃的家具已经消失,大概是被收废品的拾去了吧。我在沙发底下找到了丢失多年的弹力球。拭去表面灰尘,将它揣进口袋,将所有的记忆与悲喜揣进口袋,将整个童年揣进口袋……</h3>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再见,我的青铜时代</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