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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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快，开水……快……开水……开水……烧上……”这王砣自打酒店出来，一路上连吐带说，一直就叨着这么几句话。

张七把他从出租车上揪下来，架起一条胳膊扶上，钻过铁栅栏上一道豁口沿截路穿过小区的过道，连拖带背一直爬了六层楼才推开门将他扔在了床上。一场饭局五个小时，自己也喝得头脑发晕，但意识还清醒。仰在床上的王砣嘴里冒着腥味喊着胡话，想起饭局上他那些搞笑的怪动作惹得大家前翻后仰的情景，张七不禁又想笑，只好起身给他烧水去了。

这天，是给王砣贺新租的房子喝的酒。

自毕业分配到学校这半学期以来，工作暂不说，同事之间的关系，那可是叫一个铁。这王砣生性好动、乐观滑稽，无论何时何地，周围同学朋友当中，任何大小聚会，他非在不可。没他，好像饭里缺了盐一样，聚会的气氛不知就要降弱多少。刚分配进去的新学校，教师们的聚会就没缺过他。这天饭局上，他给大家讲的是上高中那会怎样偷鸡摘黄瓜，怎样半夜地上捡烟头卷烟的趣事。对于兰州市的教师们来说，听王砣讲乡村中学生恶作剧的故事，简直是极其新鲜的趣闻，整得场面热闹非凡。场面越热闹，越费酒。十一个人，一半滑头，一半“斤半不倒”，一场下来折腾了两箱子白酒。说到酒量，都是一群牛皮客，吹牛皮说大话，主角是他，最终醉的还是他。

迷迷糊糊中听着电热壶呲呲的响，一阵烦躁充耳，他腹部痉挛抽搐、翻腾捣鼓，张着嘴，无比痛苦。猛地翻过身，头搭在了床边，一口酸水从嗓门直拖到地上，再想吐又吐不出来个啥，只反复作呕，其状甚是可怜。粘稠物发出难闻的气味，充满了整个屋子。等张七一杯开水端来，他又觉得浑身发热没了兴趣，嘶声噎气地哭了起来，喊着要喝凉的:“哥……苏打水，快……买瓶苏打水……”翻起身踉跄着扑向了卫生间。

张七无奈，只好出门去买苏打水。秋天的夜晚，外面车水马龙，小区的院子里却分外清静，昏黄的路灯罩在树排中间，流浪狗们嘻嘻哈哈追逐着，整个小小的清静世界。

王砣打酒店的走廊开始吐，一路上该吐的早吐差不多了，这会只好爬在水龙头下，嘴里滴着粘稠物只做呕吐状却啥也吐不出。浑身没劲，两腿发软，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双腿岔开抱住马桶，下巴搭在边沿上，满脸迎来一股凉快的气息，仿佛发困的孩子抱着一个奶酪般的玩具，没过一分钟就睡着了。张七提着苏打水进来，屋子一股难闻的酒气，却寻不见人，推开卫生间一看，王砣脑袋伸进马桶里正在呼呼大睡，背影像极了熊二，其状甚是好笑，给朝屁股上踢了一脚，领上一把揪起拖到了床上，拧开了瓶水递他嘴边时，却睡得软软的，早没了喝水的欲望。

二人睡得跟啥一样，灯都没关。后半夜，王砣被渴醒了，口燥唇干极其难忍，对着灯揉了揉眼睛，翻起身一看桌子上的苏打水，一把抢过来咕嘟咕嘟连喝两瓶，喝得跟驴一样满足，这才舒了一口气。转身一看张七的睡相，暗自窃喜，使了个猥琐的眼神推了一把，喝了声:“起来！”一把将张七推醒。

“呵，睡得踏实得很！”他一脸鬼笑，“哥酒量如何？”

“狗的个球！吐得跟死狗一样，忘了？”张七嗤之以鼻，揉着眼睛。

“啥？难道我醉了吗”这王砣的一脸怪表情，瞬间将人的睡意打发掉了。

“你何必要喝成那样？”

“你是不知道，那些老师，都是兰州人，你不把他们放翻不行。必须放倒！”

“哈哈，你别恶心了。就你吐得不省人事，人家没有一个醉的。”张七狠狠地蔑视了他。

“我敢保证，他们回去肯定个个吐了。”这王砣非得争个面子不可。

“哎，不是我想喝那么多。你不知道，这单位上的关系，必须得处理好，我不喝不行。”这王砣讲起正经事来，你还必须得一本正经地听。他越说越认真，越说越正经。说到工作结婚的事，他满脸的责任感；说到父母辛劳年长，犹教人泛起几分忧虑的情感；讲起人生大道理来，让人听着感慨万千，时而令人感动，时而令人焦虑，时而令人伤感，时而又令人觉得搞笑。总之，他说得确实有道理。

二人一直聊到太阳溜进窗户。刷牙洗脸后，开始收拾房子，弄了大半天才清理干净。收拾完，王砣点了支檀香，一个小佛童双手举着一把香，一股青烟袅绕在屋子里，瞬间格外安静。早餐是罐罐茶下饼子——通渭人的习惯。电炉子上的茶罐子呲呲呦呦响着，二人举着茶杯吃着饼子，仿佛昨晚的事没发生一样。

喝罢茶，张七提出去书店，王砣立马响应。书店里待了大半天，挑了好几本书，都买来了，一人花了两百多，甚是满足。买书一直是他们的兴趣和骄傲。晚饭，吃了个牛肉面。饭罢，去逛超市，出来一人拎了一大桶酸奶。

夜幕降临，王砣泡了一壶茶，二人边喝边拿起笔墨对着字帖习字。这王砣大学期间学功扎实，加上嘴皮子利索，犹善讲解理论知识，甚喜欢传授学业，对着张七临习的作业一番讲解下来就是一个半小时。一堂书法课讲得全面而且批评指正到位，张七听得心服口服，王砣也完全陶醉在了自己的成就感中。这时，二人又兴奋满满，喝茶已无法满足这充满自豪感的气氛需求，但王砣刚伤完的胃再接着喝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生怕张七提出喝酒，而自己拒绝肯定要掉面子的，灵机一动主意来了——喝酸奶。

即使是两个人，幽默诙谐的王砣也能把场面营造得十分热闹，完全不亚于一场酒席。背景音乐是古琴奏古乐，夜色中还是那个微笑着的小佛童烧着自己的香。游戏规则仍是划拳，但这会可不是喝酒一样谁输谁喝，而是谁赢谁喝。王砣定的规矩。两个人有说有笑，话题丰富，争论不休，两桶酸奶一直喝到午夜零点。

王砣向来不说真话，唯有吐露心事，甚不说假话。生活好比一个大屏幕，你在其中，不能不随众流变换色调。春夏秋冬，衣食住行，别人是啥，咱也不能比人差。不管城市的房价怎样涨，不管钱从哪里来，哪怕撮一席之地，狗窝大的个房子也不能不买个；穿衣戴帽，便宜要捡，别人品牌，咱不能太杂牌；你自己可以安居乐业、知足常乐，但别人可能关注着你，你不想议论别人，但别人要议论你；车水马龙的都市中，你虽觉自己渺小，但你又在乎老家过年时村里有人说起你。越比别人优越，越怕别人说自己不行，越比别人不安宁。就连喝酒，不能不比别人利索，不能不比别人仗义。

秋后这一个月，王砣没参与几场酒，去了都是蜻蜓点水，不是因为胃疼，是因为女人管得严，虽然婚还没结，其实早得了“妻管严”了。再说，婚礼还没办，哪敢不言听计从，何况天天醉醺醺的也不是个好现象，说理说不过人，再说女人才不管你说多少理由哩。别人准备怀孕时，都得提前几个月戒烟戒酒，这自己也不能落后，他首先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决心。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戒酒。他老早就把戒酒这个事给宣布出去了，尤其给那些铁哥们说得格外彻底，但似乎没有几个人相信他真能戒了酒，总有人带吃饭都要拿瓶啤酒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勾引他一下，他总是揩下鼻子蔑视上几眼，一副自豪和骄傲的眼神，惹得别人更想逗他。

重阳节这天，正好周六，快晚饭时分，王砣来到张七住处，非要吃个学生时代的洋芋蒙面不可。俩人削了几颗大土豆，搞了两个下菜，待熟后一人整了两大碗。吃罢，王砣撩起衣服摸着滚圆的肚皮，满脸的喜悦，忽然兴起，看似又有话说。估计又得搞个啥新花样了。掏出手机，朝张七头顶点了一指头，一脸嬉笑，拨通电话喊杨二郎和张吉过来。然后拉了张七去超市，买了六大桶酸奶回来。

张吉进门一看酸奶，喜得“啊呀”一声，抓起一桶就要喝，王砣一把拦住喝道:“放下！先别急，等二郎子来了划着喝。”嘴一拧，抛了个鬼脸，一把将他按在了床边上，自个儿打着响指在地上跳了起来，桌子上齐刷刷摆着一排酸奶，戏得张吉直抓下巴子。不一会，杨二郎终于迈着一副拨加腿摇晃着上半身进来了，手里提着一桶散酒。张吉嬉皮笑脸，哈哈乐了起来。杨二郎一看桌子上的酸奶，眼前一亮，满脸的欢乐，将酒桶搁到旁边，一把抓起一桶酸奶，王砣捏住他手臂道“先别急！酒，哥现在喝不成，女人准备怀娃，你们明白。……嗯！……酸奶，酒一起划着喝，三拳两胜一个，赢的一杯酸奶，输的一盅酒。”结果，除了王砣，其他三个都得喝酒，酸奶人人有份。

王砣越划越起劲，与张吉二人不相上下，争得面红耳赤；张七与杨二郎急着要赢酸奶，硬等不住，续了纸烟，催鼓助战。酒已三分之一下去了，酸奶两桶半没了，四人叫喊连天，唾沫四溅，三人酒已上了脸。场面十分热闹，三分酒劲，七分争吵。

夜色笼罩的秋天，外面已变凉，细风旋在窗子周围，市区的灯映射在半空，让这个酒气弥漫烟雾缭绕的屋子更显得热闹了。又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王砣爱争爱闹，却肚子早已饱满，不断打嗝。酒已只胜三分之一了，酸奶只一瓶半了，满屋子烟，几人根本就没打算散场。只是王砣坐立不安，满地上打转，话题已转到了开美术班。

说话期间，王砣连上了三次厕所，每次进来捂着肚子，其他三人已喝得马马虎虎，没人太在意他。他终于忍不住了，说自己腹部发胀肚子疼得厉害，这下大家才发现他已脸色发黄，意识到有问题了，张吉揭起他衣服一看肚子胀得鼓鼓的，明显不是正常吃饱的胀，而是羊吃了苜蓿的那种胀。赶紧拨打了120，十几分钟后救护车来了，三人将他架到车上，拉到了离得最近的医院。到了医院，各种急救措施上全。三人共同看护，一个小时后已经缓和了很多。一看情况好转，几人都轻松了，挤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三个醉汉醒来一看，天已大亮，秋天的朝阳无限好。护士已来过换了药，王砣已是满面春光，正欣赏着院内树枝上跳来跳去的几只鸟，一脸的幸福感。几人无聊，拿出手机划微信朋友圈，一看王砣早已把住院情况晒到朋友圈去了，众人各种评论慰问。张吉朝他脖子闪了一把，“大的个球，比狗快。”

不到中午，已好几个人提了水果牛奶饮料来医院看望王砣。一看情况，互相一阵嘲骂，气氛又热了起来。王砣享受着被看望的幸福感，为大家散吃的，一伙人又要开始分食一堆食物。随拿随吃还不美，王砣出主意让大家划拳赢着吃。女护士进来要给王砣换药，一看热闹场面一脸愕然，王砣跳下病床，一脸怪笑一个酸奶递过去，护士捂上嘴笑上跑了。拳继续划开了，好像昨晚的酒场还没结束。

2016.10.06 惊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