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一)割麦 </h3><h3><br></h3><h3>不到麦口,俺爷和那个时代的几乎所有同龄人一样,就开始张罗着修理农具,不足的得赶集去买:镰刀、磨刀石、簸箕、箩筐、薄膜、口袋、架子车、气筒、小耙儿、木锨、杈、扫帚儿、绳儿、草帽儿、牛辔头、牛拱嘴、扎鞭,甚至水壶、绿豆、石帆等。待这些早早备妥,时令一到,便荷枪实弹、倾巢而动了。 </h3><h3><br></h3><h3>麦田一望无垠,金灿灿的,烈日下“嚯嚯”地热流横溢,风儿偶过,此起彼伏,真所谓“麦浪”了。 </h3><h3><br></h3><h3>到了地头,大家下手消灭横头后,便依次排开,在自己管领区间便挥镰前行了。 </h3><h3><br></h3><h3>猫着腰、蹲着身,戴草帽儿、搭湿毛巾,或宽或窄、或快或慢,或换个姿势儿、或停下歇息片刻,或摘下帽子扇扇风儿,或拿毛巾擦把汗儿,或拿水壶“咕咚咕咚”一通,或自言或与他人叨咕几句,或低头儿静视地面或麦子行间,浑然不觉汗珠儿悬在鼻尖儿,在阳光与麦浪里打转…… </h3><h3><br></h3><h3>我们小孩儿自会走路,确切说家里放心了就参与劳动,先是送水送饭,大一点儿就像大人下地扬镰了。但到底儿是小孩儿,与他们可不敢比:排的行数、地边儿中间儿自己选,快慢大家也不很计较,实在落的太远,可能会嗔怪声儿“俺到头儿回家吃饭了。”并且不忘再补一句“快慢不碍事儿,仔细你的小手儿……”我知道,这是大人心疼自己,一旦小手磨出泡儿或者不小心割出了血,他们心会比我更疼,而且不仅丧失或基本丧失了我参与的意义,他们还要抽出人力、物力来照顾我这个“伤员”,哪怕仅系暂时。 </h3><h3><br></h3><h3>彼时,我喜欢戴上小草帽儿、绣花边儿的,猫着腰儿,左手抓麦杆儿,右手挥镰刀,只听“嚓~”的一声儿,一把麦子到手了,身后一放,便又抓住下一把儿,又是挥镰……不知过了多久,成就便呈现了:或长或短,歪歪扭扭,静待装车、运场、晾晒、打场……小水壶儿一般“等”在不远凉荫儿处,且与我俱进;家里小狗儿偶来,或闲逛逛麦杆儿堆儿,或静卧阴凉处,“呼呼,呼呼”直喘粗气儿,红里泛白的舌头伸得老长…… </h3><h3><br></h3><h3>割割停停,或喝水、或洗脸,或腰酸腿疼得歇歇,总之时间不长就要找个理由,家里心知肚明,一笑了之,也不说啥,只要让他们省心就好。有时一歇儿,就没了下文:偶遇“死党”,一阵儿咬耳,要么去哪儿洗澡,要么去哪儿捉鱼儿,要么去哪偷瓜,要么去哪玩泥巴,要么其他什么途径打发时间…… </h3><h3><br></h3><h3>有时还会割麦比赛,一般都是家人提议、适时鼓舞并许以奖励,这才抖起劲儿来,你追我赶,但此刻我会动了歪主意,小小身躯悄钻进麦垄里,前段探出小脑袋,“嚓嚓,嚓嚓”一会儿一片并且最先到头儿。家人一面嗔怪,一面许诺兑现奖励,其实所谓奖励,不外乎买块儿冰糕或冰糖什么的,至于麦罢粜了粮食买什么,我可能一阵儿惊喜,但扭脸儿就忘了,~在孩提狡亵的眼光里,这已经是无上的荣光了! </h3><h3><br></h3><h3>真的,再没有比挥汗如雨、酷暑难耐还要割麦的日子里突闻“凉甜冰糕~”的叫卖声儿更令人兴奋的事儿了:心头儿一振、浑身儿一颤、烫手芋般扔了镰刀、扯下帽子、扭头咧身寻声捕捉、不等大人发声儿,便身不由己风驰电掣冲出去了……大人也就过来付账,一边站着,笑嘻嘻的,毛巾抹汗儿,帽沿儿扇风,偶尔可能会得到一块儿冰糕的“赏赐”,凉在嘴,甜在心…… 当一块儿、甚或并排几块儿冒着寒气的冰糕从柜子小棉被儿递到我手里,迫不及待撕掉包装,恨咬一口,那种贪婪、以及贪婪之后的惬意与舒畅……全然不顾过度寒暑的差异给自己带来的冲击! </h3><h3><br></h3><h3>然而有趣的何至于此?你割着麦,间或休息当儿,忽然地上一个小草窝儿,散着几只绒毛,再定睛一看:两个鹌鹑蛋儿赫然其间!那种惊喜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立马扔了镰刀,小心剥开草啊、羽毛啊什么的,轻轻双手捧起、如同捧起了一个世界,聚精会神端详着,而且会不禁惊叫起来,同时一张小脸笑向晴空…… </h3><h3><br></h3><h3>“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不错的,不幸在短暂的惊喜后接踵而至了。记得那次割麦,不小心伤到了左手食指,至今疤痕赫然!且记得那痛心的一瞬:突然一阵儿剧痛,松开抓着的麦杆儿,左手食指上,献血涌出、汩汩直流,于是心惊,大叫,母亲马上薅来“qi jiao ya”揉碎附在伤口处止血,外包树叶,便领着捏着手指的我匆匆回村寻医了。 </h3><h3><br></h3><h3>岁月不饶人,回首往事,不知道割麦季节竟有如此的乐趣与惊险! </h3><h3><br></h3><h3>再大点,就要像大人干活,娇气不得:不用竞比,不用奖励,冰糕、鹌鹑蛋儿倒在次,怀里揣着目标,日夜共进退,排着近乎大人的宽度,左右开弓, 挥汗如雨;一俟到头儿,瘫在沟沿儿,静观蓝天、白云,却忘了酷暑与口渴之痛。 </h3><h3><br></h3><h3>那时割麦工具镰刀固然是主体,但同时有了旋子(?) ,再后来小拖儿时兴起来,但很多人家尽量不用,为了省俩钱儿,但用人力,无穷尽的。 </h3> <h3>(二)打场 </h3><h3><br></h3><h3>麦子运到场里,先是简单堆起,时辰一到,平摊暴晒,等待碾压。碾压先是牛拉石滚,后来时兴小拖:三轮儿和四轮儿,后者居多,但如同割麦,但凡有牲口且无恙,谁家都不会花那个框外钱儿,准确说是不轻易。我们这里用车报酬暂时不付,先记着,一般等过了麦罢粜了粮食。我清楚记得每年麦罢别人来我家要债的情形。 </h3><h3><br></h3><h3>用牲口,我们这里主要是牛,也有骡子或驴。俺爷年年喂牛,一到此时,派上用场了。一般是中午,或者下午一点儿,麦子晒得差不多了,俺爷给牛套上套儿,后面拉着石滚。他立场地中央,头戴黄色的竹篾帽子,身着灰蓝色衣衫,偶尔裤脚儿一高一低,一手儿牵缰绳,一手拿扎鞭,鞭子大抵总是顺势依在右臂间,只是偶尔冲牛一扬,一圈儿一圈儿、如此反复,以致无穷;行进途中,如果牛尾渐扬:牛要屙了,你要赶紧用事先准备的小筐儿或布兜儿对准儿接住,这很讲时机,不然掉到麦子里就被俺爷骂“没材料!”。 中间停顿,一则歇息,一则翻场:另一面也要碾的。等到下半场结束,人们立即动手,名曰“挑场” :先轻轻挑去碾碎的秸秆儿,再挱(?sha)一挱,剩余麦子、麦头儿连同部分碎屑浑堆在一起,就等风起扬场了。 </h3><h3><br></h3><h3>于是就有了看场。这,记事儿就由俺和俺爷包揽:晚饭做好了,我一手儿掂着笼布包着的刚蒸好的馒头,一手儿端着炒的辣椒儿,送到场里。俺爷场地铺盖儿已经备好,扫帚、木锨横放床头,只待来风、见机行事。我们蹲在被褥边儿、工具旁,尽享晚餐,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了,嘴里呲哈着,但觉得很过瘾。 </h3><h3><br></h3><h3>“唉~~不知今儿黑风咋样儿哩……” ,邻居踱过来,慢悠悠的叹道。 </h3><h3><br></h3><h3>“是哩,谁知哩!” 俺爷迎合着,顺手递过一支烟去,“咱可不管恁些儿,啥时候有风咱啥时候扬场……” </h3><h3><br></h3><h3>往往翌日醒来,光鲜鲜、沉甸甸的一大堆麦子便魔术式的横在眼前了,我知道,这是俺爷的劳动结晶,足值可贺!~一夜几乎没有眨眼儿啊;也有一夜没有动静的,这时爷爷就愁绪满怀、长吁短叹、闷闷不乐…… 更有甚者,半夜忽雨,你要赶紧起来查看薄膜盖粮,没有了得赶紧回家去,也不管是哪个时辰! </h3><h3><br></h3><h3>场不止一个,或牛或车,或远或近,或宏或微,或顺或逆,机器、牲口、劳作者、风儿、鸟儿,等等,此起彼伏,混合交响,伴以入眠, 伴以梦醒…… </h3><h3><br></h3><h3>场边地里,早种了秦椒、松瓜儿,西瓜、甜瓜也已坐摊儿,争先恐后、浅滋暗长;麦糠、秸秆儿封着部分脚跟儿和地面儿,不过不犯愁,稍经风雨,再做铲锄,翻在地下作肥。 </h3><h3><br></h3><h3>“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此刻,我不经意吟诵出唐白居易的诗句来,可不是嘛!~一面枯黄黑褐、使命将尽,一面青绿一片、生机盎然, 且在这枯荣间,又有成分在做连贯,何止于做肥?填饱肚子才能进一步劳作,人类才得以繁衍、得以继续着自己的憧憬与希冀。 </h3><h3><br></h3><h3>然而近年青壮日减,机器作业,草草完事,恢复静寂:我的心也时时静寂,于是便时时怀旧;怀旧久了,便惆怅与遗憾丛生,渐至不能呼吸:何以如此呢?!就是因为权衡再三的结果吗?能这样权衡吗?但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我语塞了,本来突进的思维忽而冻缺了:去的固然去了,来的正在来着,不正如这一荣一枯间的周而复始吗?思维至此,我不禁多少有点儿窃喜了;枯荣依旧,但当年的扬场人已经坟草等身了,于是少不了些许的黯然神伤…… </h3> <h3><br></h3> <h3>(三) 麦口祭 </h3><h3><br></h3><h3>前日见得母亲,说起父亲祭日,我一惊:又错过了,今年,麦口!~好在弟弟在老家。 </h3><h3><br></h3><h3>记得父亲下葬后不久,我和弟弟去老娘家。看到我们, 她看人家的泪就扑簌簌往下流,我们少不了也红了眼圈儿。 也难怪。母亲兄弟姐妹排行最小,我们俗称老生儿,母亲至今不忘、我们至今也不忘夕阳西下、村口公路旁,老娘一个人翘首等待母亲~她的老生儿放学归来的情景……父亲当兵、还没结婚,就给母亲来信说将来如何赡养老人的话题,如今却去了,叫人如何不感慨、伤怀呢!一辈子节衣缩食、含辛茹苦,为了未来的小家、为了意念中的大家~却殁于当年麦口,那年的新麦是吃不到了,在那个温饱不保的年代! </h3><h3><br></h3><h3>场里见到二舅、二妗、表姐妹表弟们,以及前来帮工的邻人,我们当然兴奋,便不顾劝阻跑到麦杆儿堆里了。其时碾场,日头正毒,二舅(?)头戴草帽儿, 牵着一头黑色的骡子,在拉着石滚转圈儿……私下谈及家事儿,二舅一声长叹,二妗不禁泪下,表姐妹和表弟一旁黯然……不知道其时有无什么表示,我从今以后每逢寒暑假就去老娘家,且每年暑假,卖了烟后, 就给我买新背心、新裤头和新凉鞋,但可惜不到开学因吃番茄而背心着色、凉鞋总有撕裂烙接痕迹。并且五年级下学期来这里上学并从这里考上了所在乡的初中。 </h3><h3><br></h3><h3>彼时,离家较远,年纪又小,条件不好,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家。每到麦口,就听到布谷鸟儿“该割麦了” 、“该割麦了” 的叫声,尤其初梦乍醒时分,被屡屡呼唤, 也唤起了我的思乡情绪:外面景色如何呢?家里的麦子熟了吗?是不是已经动镰了呢?父亲又祭日了,谁会去呢?父亲坟前的草多深呢?有人清理吗? 这么一来,不一定准点的麦口,但凡听到“该割麦了” 的叫声儿,就想起了麦口,想起了父亲祭日,想起了曾经的种种…… </h3><h3><br></h3><h3>不孚众望,基于此,我又继续深造了,我的连同母亲、老娘、二舅、二妗等很多人的努力及其成果,值此麦口,如说祭奠,算作一点儿祭奠吧。</h3><h3>(戊戌年六月五四于绿城寓所)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