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不需要别人懂——给“破老头”画像

向楠的世界

　　杜川是“破老头”的大号，“破老头”是杜川的代言。

去山里看杜川，须带两瓶酒。所谓“戒酒戒肉戒妳”，是他题在画上给人看的。但你也千万别误会他是个酒徒，实际上他奉行“人不灌我，我不灌人，人若灌我，我必灌人”。

1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石家庄出没着一些特有意思的人，后来他们个个成神成仙，江湖上有了他们的传说。

那是个思想解放、彰显个性的时代。原本在乐团里吹小号的崔健都敢抱着把破吉他，挽着裤腿儿蹦上了首都工人体育馆的台子，“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引得全场一块儿歇斯底里。那么，这个时代还有什么不能被包容？所以二十多年后，作家张立宪写了本书《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怀念那个百花齐放却又无比纯真的年代。

当年二十出头的杜川刚入江湖，青春的荷尔蒙无处释放，就也唱着摇滚，上唇留着一抹小黑胡，以一个不务正业但又很文艺的叛逆形象，新鲜热辣地登场了。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杜川的。

怎么不是一场折腾？反正谁都不会活着离开这个世界。

先搞音乐餐吧，再搞手造家具。又朴拙又前卫地跑到京城招摇。

2

折腾着折腾着，忽一日就意兴阑珊起来。

红尘里走了一大圈儿，烟酒进了肚，皱纹上了头，纸醉金迷，繁华看尽，可心又在何处？

杜川迷茫中进了深山，发现一孔废窑。

山风吹醒了正一脑袋浑沌的他，激流勇退，进山烧窑去了。

生于泥土的杜川，本就与泥土有天然的默契，躁动了半辈子的心，终于在此安放。

杜川这一隐居就是八年。

“寂寞过后幸福不知哪去了，悲伤也无处可藏”；

“人生的成熟就是把话憋住，把疼忍住，把恨融化”；

“微笑就像创可贴，掩饰了伤口，却掩饰不了你的痛”；

“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跌倒自己爬”。

这些话都写在杜川的画上，有些是他说的，有些是别人说的。

众人都以为隐居的杜川，从此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吹着山风，晒着太阳，夜里数着星星月亮。

实际上，隐居着的他一刻没闲着。又烧窑又造纸，比没隐居的时候还忙。他在网上开了个QQ，在空间里晒些古人字画或者自己的陶艺、木器。高兴时一天晒好几次，不高兴时，两个月都不留下只言片语。

有一天，忽然在空间里宣布：开始画画儿了。

还真就有一个粉丝发言，就俩字儿：画吧。

画什么呢？杜川的模特照例是自己，简单的几笔线条，勾勒出一个老头儿。

啥事儿都看过了，啥事儿也都想透了，人生到这时才是活明白了。

“破老头”成了杜川的代言，画上见生活百态，话里皆世道人心。

杜川这破老头越来越从容，空间里的粉丝们却不淡定了。

春天，一院子的梅花开了。杜川采下三两朵，放进山泉水里漂着，而盛水的茶碗是他自己烧出来的，写上一句“梅花瞎闹”，粉丝们就坐不住了。他再捏个破老头抱把蒲扇立于花前，所谓“槐园春色没关住，引得闲人来光顾”，粉丝们就更炸开锅了。

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桃花源吗？

“破老头”有了几十万的粉丝，为了他天天在空间里打架。不过人家的粉丝，打架不用刀枪剑戟，骂人不带一个脏字，都是诗来诗往，放眼望去，一片蜂飞蝶舞。

杜川从不回复，倒是借着破老头的嘴说了句话，“微笑免费，多笑都高兴”。

一年到头呆在山上的杜川，形似野人，吃野菜，吹野风，撒野尿，日子不知道多自在，是一群文化人都向往的生活，说他把日子过成了诗。

3

杜川养着四条狗，黑的叫傻子，黄的叫笨笨，半黑不黄的还没起名。它们跟主人一样在山上过着闲散的日子。白天趴在院里睡觉，夜间支愣起耳朵在山上游荡。主人吃肉，它们也大口吃肉，主人没肉吃，它们也跟着吃饼子。喝着泉水，吹着野风，比那些日日圈在城市高楼的同类们快活不知多少倍。

但杜川最怀念的是来福。

一日在梦中，杜川见到一个农民牵着条狗。杜川身边的一个小兄弟大声喊：“哎杜老师你快看！这狗还会画画。”杜川一看，果不其然。梦醒之后，就把这一幕记录在了画里。

第二天，一个朋友送给杜川一只黑色的八哥。

杜川说： “这狗叫来福，这八哥你就叫来喜，咱们一家三口以后就一起玩儿吧。”

后来真有朋友照着画中的模样，给杜川送了一条狗，名字自然就叫来福。从此，杜川的画里就有了一人一鸟一狗。人是破老头，光着脚丫，穿着白袍，秃脑门儿下顶着个奇大无比的蒜头鼻。来福来喜则环绕于脚下肩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来福跟在杜川身边过了两个年，第三年头上，在山上撒欢儿的它不知被谁人套走，从此没了踪迹。杜川开车在山上找了两天，高一声低一声喊叫着来福。

丢了来福好像丢了杜川一半儿的魂儿，好长日子心里难受得缓不过来。朋友们一条接一条送狗上山，都跟杜川挺亲，又会听口令，杜川让卧就不站着，杜川说走，就排着队出门。

但谁都不是来福。

来喜是只黑八哥，却不会说话，张口只是叽叽呱呱。但杜川觉得，他们彼此说的话都能懂。

来福来喜好像长在了杜川身上，一人一鸟一狗变成了生命共同体，一起品尝这人间事，成了“破老头”的符号。

后记

认识杜川时，他二十岁，我也不过二十七岁。他在我眼里是个小兄弟，我在他眼里是个老大姐。

我们报纸在他工作的印刷厂印刷，他在厂里搞设计，报社的编辑每周总会有一两次去厂里校版，就此结缘。

那时的报纸是铅印的，每一个铅字都闪耀着金属的光，而那时的文字正高贵着，我们的文章在报纸上也被尊崇着，两下里彼此都觉各自的事业很高尚，青春和理想，在每一个铅字间燃烧。

那时他就喜欢画画儿，拿着镜子给自己当模特，搞设计嘛，不画画干啥？

杜川第一次开画展，是三个画家在一起合展的。虽说不过是在省城郊区的范围内，但对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来说，这动静已足够大。

展览结束后，他去我家吃饭喝酒。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坐一块儿，个个两眼放光，口吐莲花，大有与这个世界一决高下之势。

酒后一别就是三十年。

他独步江湖，我远走天涯。

再见到他，又是因为画展。我无意间在网上看到消息，一个叫“破老头”的在河北美术出版社办画展。

照片上的人像杜川又不像杜川，胡子从上唇移到了下巴，双目浑浊，满脸沧桑。

我特意赶去了美术馆，在一室的画前踱步流连，并与现场负责展览的美术馆副馆长李菁华攀谈。

“破老头是个特有意思的人。”李女士说。

我不确定“破老头”是杜川。

“他说一口鹿泉话。”李女士介绍。

这个有点儿像了。

可二十岁的容颜不是画上这张脸。

当杜川被一群人前呼后拥着出现时，我犹豫着上前自报家门。

杜川“啊！”地一声大叫。

我们先握手后拥抱，三十年的风云岁月化成了疾风骤雨“呼啦啦”劈头盖脸砸下。

“这好像小说里的情节。”我说。

“我的时间都在皱纹里，你的时间都在作品里。”我又说。

于是约好了去山上，看他隐居的巢穴。

正发愁着如何上山，在朋友圈看到了友人李敬东与杜川在画展上的合影。当即发微信询问是否认识杜川。敬东说，是朋友。

“这就对了，都是一样的物件儿。”我回复。

敬东肯定在手机那头大笑：“都是自来旧。”

敬东因此开车陪我上山，不巧杜川却因好多人要看他画展而下了山，这般情景有点儿像贾岛写的《寻隐者不遇》了。

我和敬东只好在山里兜兜转转，看野草，看石头，看太行山的余脉连绵不断。

敬东说：“如果到中午杜川还不回来，就说明你和他没有缘分。”

中午时分，敬东的车停在了杜川院子门口，当我跳下车时，后方一车也刚巧停下。

我与杜川，同时到达。

　　干了再说！

　　谁说不是呢。

　　如今谁人不识君？

　　这排场也太大了。

　　谁怕谁呀？

　　梅花瞎闹。

　　槐园春色关不住。

　　先打草稿。

　　观众比你慌。

　　没事儿偷着乐。

　　喝了再戒。

　　你可乐死我了。

　　总得换壶酒喝呀。

爱谁谁吧。

　　山门已关。

　　低头见石，抬头见山。

　　喝口茶水败败火。

　　此梯可通天？

　　无处不见破老头。

　　壶碎了，心疼了。

　　烧着烧着就过了。

哭着哭着就笑了。

　　这就是烟火气。

　　大小俩老头儿。

　　今日无雪可听风。

　　朋友来了有好酒。

　　来喜！出来见客。

　　手造纸上都有故事。

　　

破老头今天不高兴。

　　都是一样的物件儿。

　　啥也不说了。

　　摘一把野葱炒鸡蛋。

　　揪几枝野菜拌一盘。

　　傻子给看门呢。

　　这才叫赤诚相见。

　　放在桌上是把扇，放进画里是道禅。

　　泉水捞面。

　　一半清醒一半醉。

　　风可进，雨可进。

　　一池泉水向东流。

　　真是好茶。

　　鼓捣呗。

　　误了啥也不能误了吃饭。

　　城里哪见过这么清凉的水？

　　都坐下，给你讲个故事。

　　啥都难不倒破老头。

　　老头乐队。

　　老头儿也摇滚。

　　你想画个啥？

　　睡着了都能入画。

　　山外的事儿都忘了吧。

　　一顿三碗，闲事不管。

　　人间良药是大笑。

　　我也想搬一个回家。

　　床是我的城堡。

　　睡醒了再说。

　　下辈子不一定看得见。

　　破老头也有正经时。

　　这等境界几人懂？

　　谁说破老头不浪漫？

　　哎哟！小心老腰。

　　少喝点儿。

　　犯错儿的都是干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