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叟听涛

板桥流水

<h3>  “未园”是常州城里著名的私家园林。这座园子的建造者,就是钱听涛的曾祖父——木商钱遴莆。</h3><div>  “我就是最前面那座木楼里出生的。”钱听涛告诉我,“未园一草一木、一池一榭,我都记得清清爽爽。”90岁的老先生,史海波涛遨游这么久,对些微闪烁的波蝶、稍纵即逝的浪花,居然能有如此清晰的记忆。</div><div>  钱先生在中共党史学界、文,学界声名颇盛,虽耄耋之身,近年来亦常因新颖卓见而成媒体潮头人物。</div><div>  先生的听力已明显下降,与他对话是一个有趣的情景:我问东,他兀自答西,且伴着生动的面容、手势。可奇怪的是,一路听下来,所欲求教者,于其娓娓道来中皆已豁然。</div><div>  心底清澈的智叟,史海辨真之径了然于胸。</div><div> 故乡,是他的精神原乡<br></div><div>  </div><div> “藤花虽枯,旧馆犹存;八桂堂虽损,天香楼犹在。”钱先生这两句,令人深切体会到老人的精神原乡所在。谈及故土,老先生忽而孩童般稚趣横生,忽而扼腕叹息,露出怅然若失的落寞神情。</div><div>  钱听涛的少年时期,正值国难当头。他目睹了山河破碎后的家族颠沛,经历了家国沦陷中的流离失所。“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大时代哀歌里,恩师吴樵长先生长吟《离骚》的场景让他此生难忘。此刻,钱老努力把身子挺得直些,仰头闭目,用常州方言吟诵起来,声声悲啼,壮士心曲。</div><div>  1948年,钱听涛被燕京大学历史系录取。其时,国共战事正酣,津浦路已彻底中断。在上海燕京同学会帮助下,他从上海登上一艘客轮,辗转数日后,终于来到了北平燕园。刚与燕园的华屋雕梁相识,他就在报纸上看见了北京大学的新生录取名单。“就冲着北大能提供奖学金”,家境早已败落的钱听涛又赶往北大哲学系报到。</div><div>  钱听涛搬出一本泛黄的相册。相册里,有他60多年前在北大求学时的注册登记照、同学合影以及北大校区的翻拍照片,“这里曾是中国近现代史民主、科学启蒙的‘圣地’:京师大学堂、红楼、民主广场……”在钱听涛的回忆里,他所在的文学院哲学系,在宣武门国会街(现新华社所在地)的北大第四院,“好多次,我们坐电车叮叮当当地从宣武门到沙滩后街校本部开会,每次演讲,听堂爆满。”在那里,“北大人提倡兼容并蓄,思想自由,学术自由。”钱听涛至今惦念老北大的精神。</div><div>   </div><div> “新时代的一块砖”</div><div>  北大哲学系是中国大学第一个哲学系,培养出数代中国最优秀的哲学家,被称为“思想家的摇篮”。</div><div>  哲学系主任汤用彤是现代中国学术史上少数几位能会通中西、接通华梵、熔铸古今的国学大师之一;贺麟教授对西方哲学有很深造诣,对黑格尔、斯宾诺莎等西方哲学家有深入的研究;而郑昕先生则是在国内最早介绍“康德学说”的学者……</div><div>  一边在“象牙塔”里求知解惑,一边又竖起耳朵,激动聆听着已在城外隐约响起的新时代礼炮:他经常和同学悄悄相聚讨论阅读进步书籍后的心得;在“天亮前后”的北大,他参加了地下党的外围组织,积极参与了“护校迎接解放”活动。北平和平解放没几天,钱听涛就被吸收进“南下工作团”,随一路南进的大军参加城市接管任务。可他刚在四野司令部待了不到一个月,就在行军途中被一纸电文召回北平,抽调去军委外文训练班学习。</div><div>  期间他遇上了开国大典,这让他引为终身幸事。近年他居然找出了一本1949年的日记,详记了开国大典前后的事情,甚至找出一张会场上领到的“庆祝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成功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口号”,八开油印,30条口号仍很清晰。中国革命博物馆知悉后,就把这张口号连同建国前他保存的几张报纸号外等都征集收藏了。“那天下午天阴,还下了点小雨。但3点多钟林伯渠宣布大会开始时,天忽然放晴了……”许多人长期误认为“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是毛泽东那天在天安门城楼上发出的,其实毛泽东在开国大典上只宣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公告”,“在宣读公告前加了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那句‘站起来了’,是此前在政协开幕式上说的。”</div><div>  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共产党人一样,“我是党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他一个北大学哲学的,在总参某部做了几年翻译,研读国际共运资料。1958年,根据组织需要,钱听涛又奉派至埃及,在开罗学了3年阿拉伯文。回国后,继续潜心研究国际形势。</div><div>   </div><div> 听得见历史的足音</div><div>  1982年,钱听涛转业到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此时他已经53岁。自小就醉心于历史学的他,这时有了如鱼得水的满足。浩淼史籍里,让他常有“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新奇发现;朝花夕拾中,更有促其豁然开朗的思考。</div><div>  他耗去大量精力完成中共组织史资料的整理,还将抗日根据地党政军领导机构的沿革及根据地内各个战略区的衍变进行了清晰梳理,更对张太雷、瞿秋白等中共早期人物的个性形成、道路选择的历史必然性做了深刻探究。</div><div>  史海钩沉的钱听涛,每每会因全新的历史解读视角而引起学界和新闻界的关注:他对国民党一大召开的台前幕后,有自己独到的观察,对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政策出台的缘由和内涵,有自己全新的审读……“历史这汪泉眼,越往里挖,越能听得见汩汩清泉流淌的声音。”略有失聪的钱听涛,生生练出另外一副好“听力”:他清晰听得见历史的足音。</div><div>  喜欢党史研究的都知道,岁月流逝,已过去半个多世纪,找到彼时彼刻的亲历亲闻者谈何容易,果真如大海捞针般艰难。但钱先生偏是有这般铁杵磨针的耐心细致。他的许多史实发掘成果,常让史学界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他研究张太雷牺牲的细节,甚至细到烈士中弹的位置、当时遗体所处的朝向……现在,钱先生被视为张太雷研究的权威。而他在瞿秋白研究中做出的贡献,也已被公认。他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次回乡,不是为了探亲,而是参与中央党史部门召集的瞿秋白专题研讨会,其后的1985年,瞿秋白第一次被中共中央正式冠以“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称谓。有点意思的是,一位常州人和另外两位未曾谋面的常州老乡,“邂逅”在关于他们俩的党史地位研究中,这是历史的必然交集,“或许也是历史工作者的宿命”。</div><div>  一直干到年届七旬,超期“服役”的钱先生方被单位允许交接手头工作。可是这“未园”后人却是“离而未休”,反而更加忙碌了。离休后,他的历史研究兴趣愈发广博且深入,老枝著新蕾的他,已不仅仅满足于“党史”方向。知史而明今,在更宏大的历史场景中,他寻觅着清如许的源头活水。</div><div>  </div><div> 杨杏佛的岳父赵凤昌,是钱听涛外祖父的堂兄,他少时即耳闻过其传奇往事。离休后,他重新“打量”起这位神秘的家族前辈。查籍翻典之后,他在历史的背影里,发现赵居然有民国“催生”之功。对此颇感兴趣的“京城才子”吴欢,为此经常就前请教,终于让世人认识了这位“民国产婆”;而赵凤昌之子赵叔雍的生平行迹在大陆沉晦已久,钱听涛告诉记者,其实赵叔雍可算是“名父之子”,民国时期学人皆知的词学名家,文物大家王世襄的姑父。可惜其抗战中附逆是他一生中的污点,最终老去颓唐,客中寂寞。</div><div>  钱名山、洪深、张志让……这些历史上的常州名人,一一被纳入他研究的课题。远客京华的他,思乡爱乡情切。对家乡前贤的研究成为钱先生寄托乡情的一个方式。</div><div>  </div><div> 睹乔木而思故家,考文献而爱旧邦。这是钱先生一篇文章的标题,题中情义不言自明。 </div><div>他对我说:“老了,没有梦乡,只有故乡。”<br></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