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菜的夹河人

咋来不及

<p><br></p><p>  夹河,其行政区划在人民公社撤改后已不复存在,但作为一个地域名,夹河在过往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以地形独特,交通便利,物产丰饶而闻名遐迩;夹河人更是以特别能吃苦,特别会说道,特别齐心抱团而扬名四方。</p><p>如今的中青人,知道夹河这么地方的可能不多,但在一九八零年以前的安陆城,夹河被人提及的频率很高的。因为买菜,你少不了与夹河人打交道。</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夹河人卖菜历史悠久,名声在外,应该有这么些原因:被府河、巡店河两河夹持,泥沙冲积形成的小平原,土地松软肥沃,适宜种植多种农作物。人多田少,人均耕种面积不足半亩,非精耕细作,出产高收益经济作物方可养活人。再有,古时大宗货物以船运为主,所倚沿河重镇巡店,是应城盐矿出产的民生必须品一一盐,运往各地的重要码头,因而交通便利,信息灵通。可以说,夹河优越的地理条件与密集人口,使种菜、卖菜成为夹河人谋生的不二选择,进而成为夹河人的符号、标签。</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我是地道安陆人,不仅对安陆各镇乡地名区位非常熟悉,与安陆南面交界的云梦、应城境内的一些集镇我也可以随口说出一溜,如:胡金店、曾店、倒店、杨家河、膏矿等等。尽管我从没到过那些集镇。这应归于四十多年前作为知青下放回老家的一段经历:那都是些夹河人卖菜常去赶的集。</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我下放的时间段是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六年,那还是"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割资本主义尾巴“盛行的时期,也可能是夹河人最受煎熬的历史时期。因为计划经济,土地首先要用来种植小麦、油菜、棉花。其中,油菜、棉花除少量自给外,绝大部分上交国家完成计划,换取七个月的大米供应指标;小麦收获则为五个月的口粮。余下不多的地,才由生产队自主安排种植。土地、气候条件一样,计划内的种植收益相差不大,各生产队之间的差异,多半在这自主安排的田地收益上见分晓。自留地?地那么金贵,人那么多,在人民公社时期,夹河就没有过这档子事。既使被梱住了手脚,夹河人种菜、卖菜的天份,却被发挥到了极致:每分地(夹河的地很少以亩、担计)都要算计出最大产出;每棵菜都想卖出最好价钱。</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可能有人问:种菜是队上事,卖菜算个人还是集体的呢?当然多数算个人的,集体也有,很少。因为卖菜钱是七个月买米钱的来源,是福利,是红利分配的重要形式。队里出产的瓜果蔬菜,数量大的按人头分;数量小、价值高的按“工分"分。都要计价,年终决算时算总账。但计价低出行情很多。比如萝卜,巡店街上"整挂"2分半一斤,队里计价一分。户头人少,分的不够赶集卖的,可以作价,"挂"给别家凑数。再少,或自已吃,或舍不吃,提篓子赶附近的集,卖个二、三角的针线钱。仅凭卖菜,手里有点活动钱,比水稻种植区他们所称"山老拽"们有底气。</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从经济学的角度看,自古以来夹河人种菜、卖菜的生存方式,相比自给自足的其他农耕地区,更多的具有商品交换成份,是更高级一点的生产方式与生存模式。也因此,夹河人有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长期对外交流也练就出能屈能伸,能说会道本事。这种优越感表现在夹河女子极少嫁到水稻种植区做媳妇,更日常的是"搞称"得逞后的得意。</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搞称"是卖菜人占买菜人便宜的总称,绝对的技术活。首先,要对买你菜的人,有个基本判断,看菩萨填颜料:警惕性特别高,上点当就能跟你闹得死人翻船,立马让你臭街的泼皮大妈们,惹不起,称给足,还得提防她临走抓你二棵当找头。对那些偶尔被婆娘遣上街买菜,行情不熟,大大咧咧的二愣子,或家中遇事偶尔赶集买菜的山老拽,则可以见机行事。其二,要技术娴熟,各种巧妙应用自如。夸夸其谈,以招掩招,瞒天过海,以次充好。最后,心理素质要好,处惊不变,万一败露也能自圆其说,全身而退。</span></p> <p>  搞称,像是近景魔术,在你眼皮底下,把少的称多。别以为你有多么精明,只要买过菜,肯定你就上过当。通俗一点说,你是业余对专业,在买与卖的博弈中,基本没有胜算。所谓"术业有专攻","买的没有卖的精"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p><p>  那时卖菜用的全是杆称,小称量的用盘称,大称量的用钩称。装菜掛称,提毫发码,撒手丢砣,认星读数,算帐收钱,这套标准卖菜流程中,步步玄机,招招有诈,让你防不胜防。</p><p> 我湾里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平日各户分的不够赶集,又舍不得吃的菜,大多作价给他,凑零成整,由他挑去巡店街上卖。往往他菜卖完了,也不急着赶回去做早饭上工,而是就地整挂一头继续卖,。挂么价卖么价,一进一出,充出一顿马虎早饭钱,吃完了再回去。如果说还有绝的,那就一定是说我们队的队长,那心算简直了得:再复杂的计算,称一"稞",钱就出来了。若价钱、斤两都不整,比如一角钱3斤,称重3斤6两,他口里念念有词的:三三得九,三六一八…然后报数1角3分钱。买菜人傻傻地默算半天,仍然一团浆糊,估摸着差不多,不想露怯便认了。实际他多收了一分。别看一称多个一、二分,二、三分的不现形,一担菜三、五十称出去,可多出三、五角钱,顶出一天的工。尤其挑萝卜到山上走村串户换米时,四、五斤萝卜换一斤米,他一担挑出去,总能比其他人多换斤把二斤米。 </p><p> 说个笑话:成家后,我几乎天天买菜,到看似奸诈的坐贩那买菜时,为防他把我当日打瞎搞,便特地声明一句:我是夹河人,也是卖菜的出身! </p><p> 时过境迁,杆称现在都快成文物了,我这个"半吊子"夹河人,公开搞称秘籍,似不"道"也无必要,结合仅有的两回卖菜经历,说说卖菜人的悲与欢。 </p><p> 我卖的两回菜,赶的都是陈沟集,距我湾子约四、五里路,要过"董格河"。咋只选陈沟呢?我“劳气"不大,赶不了更远的集,巡店虽近个里把路,但街上有些子熟人,万一踫上了,脸面掛不住。 </p><p> 人生各种经历,往往第一回印象最深。那天,队里分我小白菜,田头称的是74斤,高高的。拣品相不好的,留了约三、四斤自已吃,其余的借了副篮子,请人码篮装好。第二天天刚发萌,就随族兄挑着担子赶集上路了。过"董格河"时,因是冬月枯水季节,水位太浅,上船要号二、三米远的水。也学别人样,脱了鞋,把裤子卷到大胯丫,挑着菜蓝号水上跳板。​ </p><p> 说到过渡,有必要交待一下。夹河,夹河,两边是河。到七十年代初时,西面巡店河的水流量日渐减少,已不能行船,河上筑起大堤连接巡店镇。堤坝埋有大口径的水泥涵管作泄水道,往来不必船渡。东面是府河干流,在夹河段共有两个渡口。"顾格河"渡口在去往安陆城的大道上,人流量较大。我们联河二队的“董格河"也叫"朱格咀“相对冷清多了,赶陈沟与云梦的曾店、倒店、界牌、义堂、胡金店集,在这边过渡。不管是"顾格河"还是"董格河"自古就有规矩:湾间的,自已撑船,不收钱;夹河人,去不收钱回收钱。若面生的收你来回钱,你说一声是哪个湾的就免了。船老板有疑问的话,会故意问句:你湾的哪个谁谁还"扎实"社?加以验证。其他人等,按次收钱,平日5分,涨水时1角;骑自行车、拉板车收双份。 </p><p> 冬月挑着担子号水,冰冷蚀骨的感觉,什么时候回想来都要打个寒颤。到陈沟时,天才微亮。是卖菜人口中常说的,"想钱的人来了,送钱的还冇来"当儿。</p><p> 陈沟是隔日集,不大,我与族兄分占集市两头。个把小时后,我没卖出几称,都是些提篓子买斤把二斤的主。族兄卖完过来找我,他急着要回去赶早饭,怕误了工,接手帮我卖。到底是"老搞家",人群中叫住一位款空篮子的"山老拽",正是个为队里"上水利"做饭买菜的大主,要一头。谈好价,过称:40斤!我心里一惊,快速盘算了下:队里称的74斤,称高高的,打76斤,我留了点,算还有74斤;过河菜湿了水,还是打76斤;这头卖了2称打3斤。76÷2=38,38一3=35,称出了40斤,搞了5斤的称?!族兄在哪个环节动的手脚,我近在眼前,竟毫无觉查,只是听到报重,才意识到他用了招。没几分钟,族兄又薅住一个。这回得留心看他使招。我退后几步,以便观察族兄称菜的全部动作。与上个不同,这位是先把菜装到他的麻袋里才过的称。族兄一手提毫,一手发砣。山老拽死盯着砣在称杆上到达的位置,全然没注意到族兄提毫的手别住了称杆的那边一头。也就是说,砣在称杆的哪个位置平衡,是可以被提毫的手归置的。39斤平点,算38斤!回来路上,我问族兄:第二把我看清了,第一称你怎么弄的?族兄说:跟他抬到称,我在这头阴到用"客乞"跪到。 </p><p> 第二回卖萝卜。腊月感按人头分的,数量很大,我一个人就分了七、八百斤。队里意思很明显,让社员们买了钱好过年。找在巡店粮食上班的同学借了自行车,用麻袋驮了百把斤拉回城,卖给了食堂。还有一大堆,留了点,剩下的找了湾里几个年纪相仿的,挑去陈沟卖了。 </p><p> 说来寒心,当时萝卜大上市,巡店供销的加工场收萝卜做酱菜,一块八一担,一分八一斤,贱的出奇。挑到陈沟卖了后,请他们每人吃了碗滑肉面就没剩几个钱。还记得,也是那回分的萝卜,在我过完年回湾的后,有人显摆说:年边上,城里萝卜卖缺了,一角钱一斤,一个萝卜差不多顶个桔子。桔子社员们当然没买过,没吃过,听买菜的城里人嫌贵,发牢骚说的。 </p><p> 萝卜卖出桔子钱,这等好事多少年才有一遇,不能当行时。平常素日一担菜想多变两个钱,那得付出现代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卓绝,赚的每一分都浸着血汗。 </p><p> 现在,既便是农村户籍的年轻人,恐怕也没几个挑过担,甚至压根就没见过扁担长什么样,更不知"担肩包"为何物。(受家乡父老乡亲的照顾,下放的两年间,"担肩包"我也没练成,羞愧!)</p><p><br></p> <p class="ql-block">  去到相距三、五十里地的集镇,要么汽车、摩托自驾,要么班车,最屁的也要骑个自行车。来回步行,不敢说绝对没有,也一定是在人生最不堪的时分。</p><p class="ql-block"> 我敢打赌,县里若举办个耐力赛,15公里,负重50公斤,4小时到达为限,完成者重奖10万元,除去专业运动员或退役特种兵恐怕没人敢报名尝试。可是三十多年前的夹河人,挑百把斤赶二、三十里路的集却是常事,四、五十里路的远集,一年也有那么几次,至少那些我从没到过地方都听的耳熟了。在百度地图上测距,从夹河到洪山,14.9公里;到雷公,18.5公里;到应城膏矿,22.9公里;到云梦,18.2公里。这仅是直线距离,实际行程至少增加15%。</p><p class="ql-block"> 赶30里路以上的远集,通常要结伴同行,好有照应。吃过晚饭就睡,从队里会计那借的闹钟,在十一点响了后,就要起床赶路了。冬天脚上会穿双露着脚趾的布鞋或破烂不堪的解放鞋,天稍微暖和点,便是赤脚。怕路上石子硌脚,会带双草鞋。草鞋一角钱一双,加布条的一角二。一个集下来,一双草鞋就废了。饮用水肯定不会带,添负担。汗出得多,渴了在路边的河渠塘沟解决。讲究点的,带块自织的长布片擦汗洗脸;条件好点的,布片里会包块软饼。</p><p class="ql-block"> 挑百多斤的担子走一夜,开始七、八里路歇一次,后来消耗大了,体力不支,四五里就要歇一脚。反正按算好,在开集前赶到。卖完菜再赶回家吃中饭。</p><p class="ql-block"> 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的,凡距离夹河二十里地以远的集镇,总会有某个路边湾子,有那么户人家,没什么特别标志,一般路人也不懂得,却专为返家的夹河卖菜人提供“顿饭"。既使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甚行的文革时期,也没断顿。</p><p class="ql-block"> 顿饭即简单包餐:五角钱一顿,不要粮票;饭管饱,菜的标准是一个熟菜加咸菜若干。计划经济时期,所有粮食及粮食制品的购买,都要粮票。夹河人一年吃七个月的供应,有粮本,但兑换粮票却难上加难。干脆说,除大队干部外出参观学习,可以特别解决一点外,一般社员根本就没有正规获取粮票的途经。实在要买付食品赶情答礼的,唯有上黑市,行情大概是省票,一角八一斤。</p><p class="ql-block"> 五角一顿,不要粮票,账大致可以这么算:吃一斤米饭(别拿现代人的食量衡量,那时油水少,在高强度体力劳动后,吃斤把米的饭,太常见了),黑市米大约二角五,菜加油盐柴火约角把钱,另有角把钱赚头。</p><p class="ql-block"> 主家卖了粮食,赚了功夫钱;夹河卖菜人,没粮票吃上了饱饭,歇个脚,喝口水,有劲往回走。你情我愿,双赢之事。有熟客还特地留把菜,带给主家抵饭钱,自已有合口菜吃,也和睦关系,夹河人最会来这套。</p><p class="ql-block"> 知道买菜遇到最悲催的是什么事吗?落雪下雨,小集市来多了几担菜,卖不起价,都不算事,算错了日子,赶了冷集,那才是最最悲催的。累的个臭够,赚不到一分钱,还得再挑回去。所以,赶冷集,是夹河地片对人最恶毒的诅咒。</p><p class="ql-block"> 夹河人在方园四、十五地的各集镇上,名头很响的。买卖中各种纠纷难免。夹河人吃的是这碗饭,扯皮、打架历来是强项。扯皮,无非是称有没给足,账有没算对,品相是否一致,等等。夹河人打小就在这种文化浸润中成长,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各种话术烂熟于心,一般都可以逢凶化吉,并在气势与言语的对战中不输对方。若真有那么些地痞无赖强买强卖,或得理不饶人,硬要找事的话,那对不起了,没等你会过来,街上一多半的卖菜人,突然手持扁担围了上来。真动了手,他们个个都不含糊,同生死,共进退。</p><p class="ql-block"> 各集市的码头在很多年前都打出来了。怎么讲呢,因买卖小菜起的冲突,绝不比买房占地等一些关乎人们生存质量的大事,犯不上兴师动众,破死亡命。何况也不可能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召很多人来为你出头。而夹河人不一样,他们懂进退,不想把事惹大,做生意打得死,救得活,和气生财是第一桩。没人是为扯皮打架跑去赶集的。但真杠上了的话,则一定要搞赢,决不能被人欺负。否则,等于失了码头,丢了吃饭的家伙,往后还怎么混?夹河地片不大,人口稠密,成年的壮劳力们,常年不是在集上卖菜,就是赶集的来回路上,搭伴结伙,相互照应,遇事一条心。不管谁与谁,拐不到两个弯,就能攀上世交或是姻亲,讲出一段源远流长的故事。整个夹河,俨然如一庞大家族,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世代相传。平日为墙头地角,鸡零狗碎的小事,相互间也斗得死去活来,但出了夹河,他们便是一个整体,一个名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到后来,周边集镇的人都知道:买菜时你只与一个夹河人打交道,等动了手之后,便会惊恐地发现,他不是一个在战斗,街上多半的卖菜人都是他的生死兄弟。</p><p class="ql-block"> 关于夹河人心齐,打群架总搞赢,有很多传说,最有名的一次,发生在文革初期的安陆城。本来,夹河曾是新四军的游击区,当年很多年轻人都参加了队伍。五师突围时,夹河籍战士一部分战死,一部分打散掉队回来,向当局写了"自新书",解放后被打为叛徒。仅我湾里,就有二户烈属,三个"叛徒",功成名就的委实不多。为此,夹河人一直很窝火。这天,在安陆城卖菜的夹河人,陡然看到他们硕果仅存,在城里当局长的老革命,被造反派驾飞机、戴高帽子游街。这下他们有理由爆发了,齐刷刷地勒起扁担就冲上去与造反派干上了。他们的理由是:局长犯了什么错我们不懂,但他是我们夹河人,就不能待成他,否则我们贫下中农不答应!押局长游街的造反派们,大概也没见过上百条扁担举起来的架式,怕了,任由扁担们劫了"走资派"。扁担们还放话:再有这样的事,我们还用扁担说话!光脚不怕穿鞋的,你总不能把我撸成个副社员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仅四十年,社会巨变,夹河原有的区位优势消失殆尽。化肥农药的无微不致,大棚蔬菜与现代物流的快速发展,让夹河人祖祖辈辈赖以谋生,为之骄傲的种菜卖菜名头失去了光环,淹没在大格局的市场里。现今,在夹河土地上生活的人们,虽然还在种菜买菜,但已只是留守妇女与老人打发日子的消遣,为家庭经济的补充。绝大部分劳动力与其他乡村一样,去了别地的城市经商打工。也有很多还干老本行,在一些城市的菜市场当档主卖蔬菜。但今非昔比,早没有夹河人的荣光与优越感。除了最近的二、三个集市,还会有卖菜的打出夹河名号,以证明菜的品质外,也只有我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对当年夹河人卖菜的种种流传津津乐道,不时拿出来当故事讲给别人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8.05</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