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文文

什么是英雄？英雄就是一个普通人有一颗伟大的心。 一九七五年，我于辽宁省抚顺市初中毕业，大舅几经周折把我按插到他的工作单位辽源和平铁矿（现吉林鑫达钢铁有限公司）所在地:吉林省东丰县和平公社的集体户插队。 九月初的一天中午，他开车去辽吉两省交界的草市火车站接我…… 我把行李卷放到了集体户了，可人却成了大舅家的常客，大舅家住的是厂家属区的两间平房，和集体户隔着一条小河，走小木桥不足半小时就到了。舅妈温和善良，她和大舅已经有五个孩子了，但仍视我如己出。家里做好吃的就让大弟小明去集体户找我去吃；天色稍晚，舅妈就让我和她的两个女儿住小东屋，还让我住炕头；多少年来，大舅和舅妈给予我的慈爱仍然萦绕在我的心里。 ………… 四十多年后，蒙大舅的小女儿萍妹去东丰县社保局查阅、拍摄大舅的档案，通过微信，我有幸看到了档案里珍贵的史料。当我把照片一幅幅传到电脑上放大后，那些泛黄的斑驳纸页上的字迹逐渐清晰起来，当我看到登记表上大舅年轻时留下的照片时，不由得泪眼婆娑。 拾起岁月，记不清有多少个傍晚，吃过晚饭，当＂月亮在白云下穿行＂时，我和弟弟妹妹们坐在热炕上，缠着大舅讲＂那过去的事情＂。如今再次追忆大舅讲过的往事，仍激动不已，头脑中像放电影一样，于是便把那些记得住的、零星的、碎片一样的故事和档案里的资料粘连到了一起，记录下来…… 　　一 外公家住在吉林省东丰县大阳镇六家子村，以养马卖马为生计。在土坯围墙的大院套里，有五间正房，还有马厩，仓房，柴草房，家境比较殷实。外公读过私塾，会打算盘，学过古诗文，写得一手遒劲洒脱的毛笔字，逢年过节，村里的对联多出自外公之手。外公成年后，娶了漂亮的外婆。(外婆是山城镇人，她的父亲平日里抽大烟，靠收房租和地租生活)外婆不仅容貌娇好，而且干净利落，做一手好针线活，婚后俩人生活恩爱谐美。 一九二九年四月，外婆在六家子村生下了大舅。在富足的日子里外婆悉心养育，大舅幼年体质好，长得壮。 然而，一场意外让这个家一贫如洗。 那年外公去山城镇卖马时，在一家日本商社买的一桶灯油(日本商家以汽油充煤油卖)拿回之后放在窗户下面，春天风大，烟囱里窜出的火星溅到汽油桶上，油桶立刻爆炸！一团火球腾空而起，外婆拉起大舅夺门而逃，刹那间，五间房子坍塌落架，外公飞奔到槽头，解下缰绳，刚刚牵出一匹马和一挂板车，瞬间马厩起火，火舌无情的吞噬着那二十多匹马的生命，它们前踢后蹬掀翻了料槽子，嘶鸣着挣脱缰绳，跑的跑烧死的烧死。 平静的六家子村人听到了汽油桶的爆炸声，望着那腾起的火球，呼喊着：＂着天火啦！着天火啦！“ 外公的家境从此一落千丈。 为寻生路，也许是想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外公在距六家子村九公里的卧牛山村租了一铺南炕的房子住下，又租下该村何姓地主的几亩薄地耕种，大舅弃学，给何地主放牛顶地租。冬天北风肆虐，大雪纷飞，大舅说那时他十一、二岁，粗劣的早餐抵御不了寒冷，看见牛尾巴下面有牛粪冒热气，就脱了鞋把双脚䟕在牛粪里取暖。 平地一声春雷！一九四七年春，共产党的军队所向披靡，山城镇地区解放了。 土改时，外公家划为贫农。分得三十六小亩地和一间半房子，外婆听说不光分了地，还有房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看到自家的地契时，不由哭出声来。这一年，大舅已经十八岁，他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飞身跃马，朝着开阔的沃野飞奔而去。 外公喜上眉梢，憧憬着未来的好日子。 　　二 因为家里有辆马车，就常被农会叫去出官车(指无偿为公家出车），赶上路途远，外公有时候连续几日不回家，正是春耕时节，耽误了农活，眼看别人家耕地撒种，外公急的嗓子嘶哑。大舅见状，觉得自己出车更合适，外公也没有办法，只好应允。 那时候，大舅当了民兵队长，也是农会会员，常去村里参加农会的活动，他尤其喜欢农会的会，宁可不吃饭也愿意去开会，因为每次开会时，县里派来的王组长都讲一些让他茅塞顿开的革命道理和新鲜事，这如同在他的心灵上开了一扇窗，从此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逐渐开阔了眼界。 刚刚解放的卧牛山村，翻身农民喜气洋洋，农会一边斗地主，一边分浮财。这一天农会会长给大舅一个任务，说是村里的何地主交待，他的小老婆花姐回娘家了，还有一个金戒指存在她手上，会长让大舅去要回来，农会急用金戒指换钱买公粮，支援解放军哩。大舅满口答应，因为任务非常简单，骑着马一顿饭功夫就回来了。 可就是这个任务，让大舅陷入了无比的窘境。大舅去取，小老婆说没有，农会去了几𠆤人，小老婆说没有，问急了又说给大舅了。不知道是何地主说谎，还是小老婆说谎，这样一来，大舅百口难辩，再去农会开会变成了去农会说清楚，几次三番大舅都坚持说没拿到金戒指，可是王组长却下令没收了大舅的炮筒子枪，还撸了他的民兵队长，农会开会也不再叫他参加。大舅说，这时候的他感觉像一下子跌进了黑暗的深谷里，不仅失落、无奈、还有一肚子的窝囊、委屈。 一九四七年春季的一天，农会指派家里出官车，去为驻扎在小四平的解放军送粮。大舅把粮车赶到小四平营地，卸完粮食，见场院上排列着百十个解放军战士，队伍前面有人在讲话，于是他手里握着鞭杆，凑到队伍边上凝神聆听。 那是一位军官模样的人在讲话，他说：＂我知道，大家和我一样，都是贫苦出身的农民，我们的家乡都搞了土改，家里分了地和房子还有农具。可我们为什么要搞土改呢？那就是要消灭封建的不合理的土地制度，推翻国民党反动派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改变农村旧有的生产关系。可是地主富农能甘心吗？不能！他们时时刻刻都想要把分出去的财产再夺回来。那么谁来保卫穷苦人家分得的土地和财产呢？＂ ＂是呀，谁来保卫刚刚分到的房子和地呢？如果有一天何地主往回要怎么办？＂军官的话大舅虽不能全听懂，但他在心里问自己，更想听听军官有啥办法，怎么说。这时，那军官口气一转，慷慨陈词的说道：＂谁来保卫？那就是我们这些当兵的人！我们要拿起枪杆子，不仅要保卫自己家分到的财产，不久的将来我们还要解放全中国，保卫所有穷人分到田和房子，让天下老百姓都踏踏实实的过上有田有房的好日子！＂ 说到这儿，军官的语气又提高一截：＂好男儿志在四方，有了枪……＂ 听到这里，大舅顿感心明眼亮，热血沸腾！当兵，扛枪，保卫家里分得的地和房子，解放全中国！这便是大舅当兵的初衷。因为即使他70多岁时也曾多次对我说过＂不当兵，分到的土地能保得住吗＂？ 那一刻，他做出了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当兵！ 他把鞭杆扔给同来的乡亲：＂你把车赶回去交给我爸，告诉他我不回去了＂！ 太阳落下山，外婆摆上热腾腾的饭菜正等着儿子回来吃晚饭，哪想马和车回来了，儿子不回来了，外婆顿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外公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最后拍拍胸脯说：＂放心，我明个去小四平把他找回来＂！ 三 大舅长得挺拨结实，个儿头高，浓眉俊目，眼里透着灵气，连长很喜欢这个新兵，告诉他这支部队是三纵七师警卫营警卫连。并让连队文书给他登记填表，带着他去领军装。 说到领军装，大舅讲的一句话，至今我都记忆尤深：＂部队连裤衩子都给预备了＂！ 其实，当脱下粗布褂子，换上黄色的新军装那一刻，他同所有分得土地、刚刚拿起枪来的翻身农民一样，跨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 离开祖祖辈辈生息繁衍的土地，开始了一个军人枪林弹雨的战场生涯！ 第二天早上，刚吃完饭，刚要集合，大舅影影绰绰看见外公来了，他赶紧转身躲起来。战士们都穿着一样的军装，外公转来转去找不到，只好悻悻的走了。 那时，三纵刚刚在梅河口打过胜仗，梅河口是国民党的重要物质集结地，因此七师获得了大量物质，部队不仅装备改善，给养也十分充分。大舅和战友们吃饱喝足，上午出操站队，下午连队的文书把一块小黑板挂在树上，战士们席地而坐听课。 指导员上政治课，文化教员教识字，军事教员教爆破讲射击，还开展"诉苦教育"（出身贫苦的战士讲家史）。这时的大舅尽管立正姿势还不标准，绑腿扎得也不规范，但指导员的政治课让他的思想产生了飞跃，他懂得了军人要有忠诚的灵魂，要有钢铁的纪律，要有不怕牺牲的勇敢。指导员的话在他心里播下了炽热的火种，这应当是他革命世界观形成的初始阶段。 这一天实战训练是爆破。军事教员在一片开阔地上竖起三捆高粱杆假设敌碉堡，把麻袋片里包上泥土，再折叠成方型用稻草绳子捆上，佯作炸药包，要求战士夹着＂炸药包＂，向爆破目标匍匐前进。 战士们分成几组，一字排开，连长一声令下：＂卧倒！匍匐前进＂！ 大舅奋勇向前，可是他突然发现正前方有个坑而且下面藏着污水，他判断出那是个粪坑！绕过去耽误时间，转弯影响速度，他想到了指导员讲的＂钢铁般的纪律＂＂不怕苦的精神＂，于是心一横，按照军事教员教过的要领继续向前，在身体的碾压下，粪浆湧起，臭气扑面，他把＂炸药包＂举过头顶全然不顾的一越而过，带着满身的粪水继续匍匐前进到＂碉堡＂前，完成了训练科目。连长见状当场给予高度称赞，命令伙房马上烧水，让他赶紧洗洗，又让文书再给他领套新军装。 连长把大舅的表现报到营部，他获得了营里的通令嘉奖。 可是那臭味沤到皮肤里面，洗了多次，好多天才逐渐散去。 这期间卧牛山村里的乡亲几次带话说家里让他回去，他丝毫没有动摇过。大舅当兵，家里享受了拥军的待遇，田里的农活都有农会的帮助。大舅也时常捎信报平安。外公外婆知道大舅是铁了心要当兵，也明知＂儿大不由娘＂的老理，好在膝下还有一儿两女承欢，也就作罢。 下面这张表格记载了大舅的入伍时间和家庭情况 姓名门长荣性别男出生年月 1929年4月曾用名无家庭出身贫农本人出身革命军人籍贯吉林省东丰县 大阳公社卧牛大队民族汉身体健康状况关节炎何时何地何人介绍入团入党何时转正 于1948年8月，三纵队七师警卫连，赵道忠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地址当时部队驻辽源市）何时何地怎样参加工作 1947年，自愿参加八路军三纵队七师警卫连，于1958年由东丰县民政局介绍东丰县和平铁矿工作爱人情况 姓名任作荣出生年月 1939年政治面貌原共青团员 和平铁矿丢了关系 家庭出身中农 本人成分学生文化程度六年职务部门无工资级别无土改前后家庭经济情况 土改前无土地房屋，有马一匹，车一台，租地主地种。土改后土地36亩（小亩），房子一间半，马一匹，车一台。现在1955年全部入社 四 一九四七年五月二十四日，七师完成了对东丰城区的合围。下午三点向东丰守敌发起进攻，枪炮声霎时响彻东丰城区上空，一夜枪炮和阵阵火光，让大舅见识了战斗的场面。 二十五日东丰解放后，大舅跟着七师参加了解放西安（今辽源）的战斗。 六月二日下午，二十团攻占城西一片阵地后，前面出现了城防碉堡。大舅想起军事教员让他们演练过用麻袋片和旧布片捆绑炸药包的＂爆破第一法＂，此时他杀敌心切，跃跃欲试，和战友一起向连长要求上前线参加战斗。大舅被选定为爆破手。他不惧生死，非常勇敢，抱着炸药包冲向敌碉堡，轰鸣一声，碉堡炸毁。这一场战斗下来，因大舅表现英勇，入伍不到半年的大舅不仅立功而且火线入党。 由于战事繁忙，直到第二年稍适平定，即1948年8月，才由警卫连文书填写表格，履行正式入党手续。 九月，东北秋季攻势展开。接下来大舅跟随三纵七师这支英雄的”旋风部队“参加收复四平的战斗，然后乘火车到阜新，下车后赶往义县。 五 辽沈战役打响。 七师开赴锦州，作为主攻部队投入战斗。 一九四八年十月十二日，天气晴朗，早上八点，赫赫有名的攻打配水池战斗开始了。 锦州城的配水设施位于城北一公里的高地上，是伪满时期遗留下来的钢筋水泥建筑，非常坚固。以其为核心，周围分布着十四个地堡和十余个明暗火力点，外有堑壕纵横相连，壕外有铁丝网、雷区等障碍物，工事强固，易守难攻。守敌是一个加强营，他们装备精良、敌士兵都是从全团选定的有八年以上军龄的老兵，这些人久经战场且做好了死守准备。 战斗从早上八点打响直到太阳落山，激烈的枪炮声一直没断。当时大舅担任外围警戒，他看的淸清楚楚：七师长邓岳时不时地走出师部，朝着枪声的方向驻足观望，十分焦急。 黄昏时分，一行人急匆匆朝着师部走来，大舅认识走在前面的是三纵司令员韩先楚。韩先楚走进师部没一会儿，邓岳走了出来。大舅明白司令员下到师，那师长就一定要下到团，只听警卫连长一声集合令，警卫连全体战士护着邓岳朝配水池方向急速前进。 到了前沿，大舅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配水池距此不到百米，这段距离的地面上，遍地都是战友们的尸体，另外还有三、四百个战士全部死在一条战壕里，那是因为敌人在那里埋了电启动的地雷，战士们本以为这条沟可做掩体，不想跳下壕沟里的全部被炸死，沟壑几乎被战士的尸体填平。一营长赵兴元（后评为全国战斗英雄，任黑龙江省军区政委）向师长邓岳报告，一营三个连共八百多官兵，现在活着的只剩二十多人，能站起来的只有五个了。 看到一营部队受了重创，邓岳果断命令：＂警卫连投入战斗！不惜一切代价炸掉配水池＂！ 警卫连长选出三个共产党员做爆破手，宣布任务：炸掉配水池！大舅被选定为第三个爆破手。 第一个爆破手夹着炸药包往前冲没多远，就被配水池射出的子弹打中牺牲。 第二个冲到半道又倒下了。 大舅毫不畏惧抱着炸药包就要上，这时有人把他按住了： ＂等一等＂！ 原来千钧一发之时警卫营长到了大舅的身边，他一边拦下大舅，一边调来两挺重机枪，命令两个机枪手对着配水池同时猛打，密集的子弹流星雨般朝配水池飞去，打得配水池上的水泥墙溅出的白烟和地面上的沙土一块扬起，逼得敌人闪开枪洞，从里边射过来的子弹立刻稀疏了。 ＂上＂！警卫营长推了大舅一把。 趁着一阵烟雾，大舅抱着炸药包冲了上去，跑到半路他把前面战友的炸药包也捡在手上，迅速冲到配水池墙根下，把两个炸药包码在一起，点燃导火索就滚爬着往下撤，这时捂耳朵，张大嘴巴这些自保动作根本来不及做，因为之前他把导火索只留了一拃长，撤离没有多远，他就被爆炸声和巨大的冲击波震倒了。这两包炸药都是美国的丅N丅黄色炸药，威力强大，里面的敌人除了被炸死，活着的也被震晕了。 配水池，这个被国民党称为第二个"凡尔登"坍塌了！一营长赵兴元带着剩下的五个战士一跃而上冲向配水池。 随后跟上的两个警卫连战士跑过去把大舅拉起来，他定定神捡起枪，跟着往前冲去！他们三个人顿时形成了一个战斗小组，他们冲进配水池，而刚刚还在负隅顽抗的敌人己被剧烈的爆炸声震得瘫倒在地上，毫无战斗力，搜寻中，他们在一个角落里发现有11个国民党兵瘫软在那里，便把他们押出了配水池。 战斗胜利结束，七师打下了东北要塞锦州。 战后大舅荣立大功(大功仅低于战斗英雄)。可他的两个耳朵嗡嗡作响，完全失聪。好长时间都感觉头晕，吃饭也觉得上下牙之间有障碍物。部队集结到沈阳，他的听力才完全恢复。 辽沈战役结束。 由于表现突出，在北京入城资格评比中，大舅被挑选为一九四九年二月三日北京参阅部队的战士。光荣的地参加了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入城式。 此时，立功喜报也飞到卧牛山，外公展开一看：一人立功，全家光荣。随将喜报挂在墙上。 因为这张喜报，之后过往住扎在卧牛山村的解放军部队，最高军官皆住在外公家，走时他们还把粮食和被褥留下许多。 六 一九四八年冬，三纵七师改为四十军118师。第二年二月大舅跟着部队南下，四月占领武汉，成立警备司令部。118师的师部驻扎在汉口，负责警备武汉的三个镇。 一天，大舅在门口站岗，一个妇人径直走来，对大舅说要进去找人，大舅问她找的人叫什么名字，她说要找的人叫林彪，她说她是林彪的七妈妈。大舅赶紧到里面通报，他很疑惑：总司令家里怎么会有七个妈妈？妇人随后被师部的保卫干事接了进去。后来有个南方籍的首长告诉大舅：＂南方习俗管婶也叫妈，她确实是林彪的七婶，师部门口挂的警备司令部的牌子，她就知道林彪在这里＂。 在汉口休整几曰，七师接到命令绕道江西朝湖南方向挺进。 部队行进至江西境内，一天警卫连长通知大舅去师部报到。原来那几天，师保卫部门和警卫营长要在全营八百名士兵中挑选一名优秀士兵，条件是：家庭出身好，共产党员，自愿当兵，立过功，受过奖，机灵，勇敢，有战斗经验，会骑马。经过各种条件比对，大舅样样够格。领导和他谈话，他把当初入伍时保卫干部讲的警卫战士纪律背的一字不差：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经师长邓岳同意，他被选为师长的警卫员。 当了师长的贴身警卫，大舅的武器配备焕然一新：摘下美三O歩枪，换上卡宾枪；右边腰间一支德国驳壳，左边腰间一支精致的撸子；腰间围着一条牛皮子弹夹子。 时渐夏日，南方天热，牛皮子弹夹儿里大大小小插满子弹，又沉又热，肚皮上起满痱子，越抓越痒。于是有空就找个地方去打枪，这样即消耗子弹，也练练枪法。 一段时间后，大舅逐渐了解也适应了邓师长的工作方式和生活习惯。 师长有个背包，里面是一卷卷的地图，走到哪里带着到哪里，遇到紧急情况，他说用哪张，大舅就必须准确迅速给拿出来，师长是个急性子，警卫员动作缓慢了他就大声吼人你。后来大舅就想办法，给这些地图都做好标记，随要随到，做到准确无误，从不误事。 师长有两支手枪，他在师部驻地内走动，自己不带枪，所以大舅最多身上背过5支枪。师长坐吉普车下连队，大舅便和师长一并坐后排，师长去军部开会，两人就都骑马，大舅便策应左右。（因为已有那辆美国吉普车是打沈阳时缴获的，若坐它去开会，恐怕是一不小心被军部里哪个军首长喜欢上了） 邓师长有专门的炊事员他长是南方人，喜欢吃米饭，出去工作就带一个圆型的美式双层饭盒，炊事员把饭菜装好，大舅就给背着。 师长的夫人叫韩君，开朗随和，平易近人，是延安来的干部，有文化，职务是师部的协理员，虽然是营级干部，但她却管束着师长，因为她是党小组长，这个党小组里有七个成员：师长，警卫员，勤务员，司机，厨师，医生再加上她自己。 七 一九四九年十月，广东内陆地区全部解放。十五兵团接到了解放海南岛的重要任务。 118师进入徐闻县境内，为参加海南岛战役做准备。徐闻县与海南岛直线距离二十多公里。部队在这里一边集结休整，一边对全师指战员进行"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教育。 从一九五O年一月到三月底，十五兵团准备渡海参战，将士们抓紧进行海战训练，征集船只做战前准备。这时，一个加强营和一个加强团由琼崖纵队接应已经潜渡到了海南岛。 大战在即，大舅却怎么也不在状态，训练时，他和邓岳一起上船，首长淡定自若，他却吐的稀里哗啦，严重的晕船，除了身体的不适应，更让他心痛的是：在参加海上训练时，他把在锦州战役中因炸配水池而立大功的奖章掉到了海里。邓岳知道他懊恼，便联系中国人民解放军独立2347支队开具了证明信。 这张证明信一直珍藏在大舅的档案里。 中国人民解放军独立二三四七支队用笺 证明信 我部一大队二中队副排长门长荣同志，其于1948年9月参加锦州战役，带领一个战斗小组活捉11个俘虏，完成战斗任务，因而立大功壹次。1950年参加解放海南岛练兵时，将立功章遗失。 以上情况经我部审查了解，情况属实，特予证明。 独立2347支队政治部 1951年2月19日 　　大战打响的的前一天，一个战友偷偷告诉他，渡海那天你喝点酒，睡醒了正好登陆，保你不晕船。 四月十六日黄昏，渡海部队千艘船只箭指海南岛。大舅和师指挥部的领导一起登船，从灯楼角绕过敌人的防御线向对岸驶去。 师首长乘的这艘大渔船经修械所改装，已然变成了威武的战船: 船身包上了铁皮，船上驾着从国民党那里缴获来的大炮，船仓装上了美国道奇车的发动机带替手动摇撸。大船缓缓起动，大舅已感觉头晕，登船前的誓师大会上，那碗壮行酒让不胜酒力的他昏昏沉沉，不一会他就倒头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觉有人在踢他的腿，原来是师长：＂小门子，快起来，登陆了＂。他一轱碌爬起来，抓起枪，随着邓岳跳下船，紧随师长其后。 拂晓。天己渐亮，大铁船停在浅水里，大舅贴着邓岳淌着齐胸深的海水走上海滩。邓岳举起望远镜观测前面地形，大舅环顾四周，突然觉得不对，他似乎听到了枪栓的拉动声，不好！一定是有子弹要飞过来，危险即在眼前，来不及多想，他一把将邓岳扑在身下，师长措不及防，望远镜甩出老远，瞬时间一排子弹飞速跃过大舅的头顶，射向海水，水花刹那间四外飞溅，旁边的其他师首长惊得一身冷汗：要不是小门子机警的判断力，后果不堪设想。 四月二十三日海南岛解放，大舅因机智勇敢，保护首长得力，再次立功受奖。 八 按照毛主席＂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指示，一一八师，一直打到天涯海角，海南岛战役结束，部队奉命原路返回，集结在广州等火车。 一天广州地方政府官员邀请邓岳和夫人韩君出席晚宴，一个保卫干事加上大舅，四人同往。 刚刚解放的广州城已经实施军管，街头巷尾都有战士站岗。广场上为庆祝胜利搭建的台子上铺着红色的地毯，清风习习吹过，地毯不时的扬起一个边角，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商家都在自家的牌扁旁插着一面红旗，路上人流如织，一片安宁祥和的气象。 晚餐在一家大饭店举行。耀眼的灯光下徐徐上来一道道广州菜，大舅每道菜吃了一口，最后一道却下不去筷子，在凝脂如玉般的汤碗里，是断成小块的蛇肉和另一种动物肉炖在了一起。大舅一阵恶心。但他看了师长一眼，想想自己的职责，还是横下心来，夹一块蛇肉放在一只小碗里，又盛上一勺汤，连肉带汤一咕噜送下肚。席间那位官员说：这是道粤菜叫龙虎斗，材料是用的是毒蛇肉和老猫肉。听的大舅翻肠倒胃。 用过晚餐，官员又请师长去戏院看戏。演员谢完幕，邓岳与地方官员一一道别，这时观众早已陆续退场，他们一行四人本就坐在前排，出戏院更是靠后。 夜幕降临，戏院门囗人流稀疏，四人出戏院大门没走几步，突然听到＂呯；呯＂的枪声，大舅迅速寻找开枪人的方位，他立刻判断子弹是从马路对面的电线杆子后面射过来的，大舅一边用整个身体挡住邓岳，一边掏出驳壳枪朝着电线杆子方向射击，保卫干事趁机带着师长夫妇避到安全地方。 ⋯⋯⋯⋯ 第二天吃过早饭，勤务员说：＂我没想到这么祥和的地方还真有特务啊＂。 韩君对邓岳說：＂小门子挺机灵，出枪快，就不知道子弹打哪去了＂。 邓岳嘿嘿一笑：＂能打哪去，还不是都打天上去了＂。 韩君似乎不信，对大舅说：＂走，叫车看看去，你那子弹到底打哪了＂。 二人乘车来到戏院对面，找到那根电线杆子，果然上面有打过子弹的痕迹。 韩君神色凝重，思索一会，说：＂走，带你逛逛去＂。 韩君带大舅进了一家钟表店，问道：＂你喜欢什么＂？ 大舅看看柜台里的手表指了一下，韩君说＂喜欢就买吧＂。大舅说：＂不买＂。 ＂为啥＂？ ＂我钱不够＂。 ＂你有多少＂？ ＂两块＂。 韩君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十二块大洋，买下那块䀚贵的瑞士手表，送给了大舅。 九 一直在广州等到七月中旬，部队才从广州出发，乘军用列车到达武汉，三天后经洛阳进山海关，于八月二日到达安东(今丹东市)。 一一八师大部分是东北兵，共和国的成立，渡海战役的大捷，胜利的喜悦洋溢在战士们的脸上，自豪与幸福的感觉充满了战士们的心头，回到家乡故土，战士们纷纷往家里写信报平安，大舅也赶紧写信，向父母问安。 自上次从收到立功喜报后，就再没有收到儿子消息，家人甚是牵挂。突然收到平安信，外婆喜极而泣，外公却另有打算: 想来儿子已经20出头，如今全国已经解放，乡里乡亲的都过上了太平日子，他想要把儿子叫回来娶媳妇成家。 时已入秋，粮食进仓。夜里外公暗自筹谋，终于下了决心，第二天早晨他挎着一个小包裹，挑着一担黄豆出门了。 外公把在山城镇集市上卖黄豆换来的两块大洋揣在兜里，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来到丹东城内，找到附近部队所在地，因为自有心里的小算盘，挨到天快黑了，他才俏俏托人把大舅叫出军营。聊过家常，外公拉着儿子走到无人之处，指着前面的一块大石头告诉他：＂石头下面藏的我给你带的衣服，夜里你到这里换了衣服赶紧回家，你ne想你受不了啦（大舅是满族正白旗人，称妈为ne）然后小心翼翼的掏出两块大洋塞给大舅，这是卖了黃豆给你换的盘缠，我先回了，我跟你ne在家等你。＂ 那一晚大舅夜不能寐。 三年的军旅生涯，坚定不移的党性，忠于革命的信念已经在他脑海里扎下了根，党已经把他培养成为一个能自我把握政治方向，且有自主选择人生道路能力的革命战士。第二天早上，他朝那块底下藏着衣服的大石头方向望去，他恋故土，更恋爹娘，但他没有朝那块石头走，而是把脚跟稳稳的立在军营里，他绝不能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当个被人被唾弃的逃兵。 十 刚刚获得解放的边境小城安东(今丹东），并没有得到安宁，鸭绿江对岸李承晚和金日成的军队正在激战，美韩军猖狂推进，朝鲜人民军只好放弃重武器和车辆转入山区，向北撤退，韩军则紧追不放，炮弹不时的落入安东城内，加上美军飞机的轰炸，物品烧焦的味道和百姓的哭喊声夹杂在一起，战火已经烧到家门口了。到达安东后，部队立即进行形势教育，除了加紧练兵外，补充了给养，装备了部分武器，还给战士们发放了与朝鲜人民军服饰一样的冬装。 朝鲜人民军司令金日成，六次请中国出兵，此时毛主席已经派彭德怀秘密进入了朝鲜。 一九五O年十月十九日晚上，我一一八师接到命令：全体指战员换装，当晚经鸭绿江大桥（后来被美国飞机炸断，现在的断桥）向朝鲜温井方向移动。 二十四日晩，到处漆黑一片，大舅和邓岳坐在吉普车里，同乘的还有政委张玉华和他的警卫员。一连5天的急行军，两个师首长也不知道具体到了什么地方，为防备韩军发现，上面密令正规的军事部队，不准用电台开机联系，于是邓岳让司机加快车速。 汽车越过队伍向前驶去。走过一段，发现前面有光亮，邓岳想到那里借亮去看地图，他让司机把汽车往光亮方向靠近。这时突然一根木杆从天而降拦住汽车，几个穿人民军军官服装的人匆匆走过来，围住吉普车，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大舅一边掏枪，一边挺直腰板用整个身子把邓岳挡在自己身后， 隔着车窗，邓岳大声说：＂你们是哪一部分？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 那几人立正敬礼，回道：我们是金首相的卫队＂！ 邓岳大喜，请求与首相見面。 那人通报回来说：＂可以见面，但不许带枪＂。 四人把枪交给司机保管，下了车。张玉华的警卫员护着张玉华，邓岳的警卫员（大舅）护着邓岳，跟着来人往前走，道路越走越崎岖，一座山峰朦朦胧可见，四人屏住呼吸，只有沙沙脚步声，跟着那人沿着沟壑向山脚下走去。走到山脚下见有一座日式风格的房子，进门一看，四人惊喜不已，屋里的两个人，一个是彭德怀总司令，另一个是金日成首相。这个地方叫大榆洞，房子后面的山里是一废弃的金矿。 正是这次歪打正着的见面，一一八师从朝鲜人民军那里获知了部队的准确位置和当地地形，还有详细敌情。十月二十五日邓岳用两个团围歼了李承晚的第六集团军的先遣营，打了志愿军入朝的第一个胜仗。 毛主席得到一一八师打了胜仗的消息，非常振奋，提笔签属命令，十月二十五日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纪念日＂！ 朝鲜战场战斗日益激烈，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既有大量现代化装备，又有大批陆军部队进入朝鲜战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邓岳经常亲赴前线指挥战斗，査看地形。一日邓岳正在一平坦地带査看地形，大舅突然听到有迫击炮吱吱摇起的声音，他一把将邓岳扑倒在自己身下，一颗炮弹随即在不远处爆炸，两人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大舅也在他的警卫生涯中再次立功。 十一 从一九五O年到一九五一年，志愿军入朝部队达到60多万人。美军利用空中优势采取摧毁一切交通设施的"绞杀"计划，以扼止志愿军的保障物质运往前线，时至隆冬，部队给养跟不上，饥饿，寒冷和战斗伤亡使作战部队减员严重，师指挥部动员机关共产党员下战斗连队，大舅即刻报名，征求他个人意见时，他要求到赵兴元那个团，得到师首长批准。 大舅下到连队，当了排长，实际只有一个班的人员。这是志愿军入朝以来最艰苦的时期。敌军每天出动一千多架飞机轰炸所有的公路，铁路，桥梁，交通严重破坏，供给几乎完全中断，大批前线物质堆积在鸭绿江对岸，至使棉衣，粮食，弹药，药品缺囗一半以上。面对严寒饥饿，疫病流行，战士们慷慨激昂，战斗热情丝毫不减。大舅很快就溶入了这个战斗的群体，和战士们一起在冰天雪地里构筑工事，修建坑道。 大舅在朝鲜战场上立功受奖的书面材料，平平整整的装订在他的档案里，尤其在那页泛黄的、几近模糊的军衔鉴定表上，字里行间依稀可以辨析出他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冲锋陷阵的足迹 : 军衔鉴定 －、战斗作风勇敢，能完成任务。五一年在朝鲜第四次战役时在三五三团一连六排，带领一个排冲上山顶，将敌人的一个排打退，占领了山顶，并俘虏美国兵三名、李伪军两名。第五次战役时当通信员。在通过敌人封锁线时，连部二排与一、三排失掉联系，副连长命他去联系，在通过敌人封锁线时，需过一条山沟，两山顶都有敌人机枪封锁，刚一进山沟就被敌哨兵发现（是晚上）两面都向沟里开机枪，向他这里射击，但他向敌人哨兵扫了一梭子就向前爬行。不远，又碰见有十多个李伪军，他用卡宾枪把李伪军打跑到山沟里面去了，他爬过了山沟，跟一、三排联系上了，山沟又陡又滑，他完成了任务。立三等功一次。（三五二团党委批准） 二、艰苦作风好。四七年十二月，在一一八师警卫一连时，由辽西省开原县的开原窝堡向敌后插，半夜十二点出发，要早晨八点以前赶到100里路外的目的地。本班战士曲长安脚有病，走了十来里就掉队了，自己帮着背枪和背包，曲长安没有掉队。在开原窝堡住时天冷，炕不够，他就让全班同志住到热炕上，他自己睡在地上。又一次黑夜要走一百二十里路，要在天亮前赶到法库县，自己患了感冒，还坚持急行军，不掉队，枪和背包也不要别人背。因此，在四九年年底评为一小功（营党委批准）。四八年九月，锦州战役由辽西省要往锦州行军，班内有个新战士走不动，帮他背着枪和米袋走了两天时间，新战士没有掉队。后被评为一小功。四八年，从锦州行军到北京走了二十天，每天都帮别人背枪或背包，如赵永贵脚打泡走不动，帮着…… 十二 一天连里通知他去检查身体。 原来为了打击敌人的空中优势，部队征招优秀土兵去航校学习，挑选的条件极其严格：战斗英雄，高级首长警卫员，烈士子弟。可见师首长一直就没有忘记这个曾经的优秀警卫战士。大舅通过了第一次体检，之后起程回国。到辽阳——当时的空军部队所在地，参加第二轮体检，因被查出痔疮而不能上天。大舅当即要求回到原来的战斗连队，空军部队的领导知道他的能力和人品，极力挽留他，承诺如果能留下，可分配在空军后勤汽车营一连开汽车，仍然能上前线。 大舅很快学会了开汽车。 朝鲜北部山区多是高山峻岭，丛林密布，路况本来就差，加上飞机不停的轰炸，驾驶难度更大。而且为躲避空袭大部分是夜间行车，有时前面的车坏了堵了要道，情急之下众司机就合力将车推到山下，恶劣的行车环境，有的人车俱损，有的车损人亡，高峰时每天损失的汽车达400多辆。天上飞机轰鸣，地面炮火纷飞，大舅往返于鸭绿江两岸，他可以做到夜间行车不开车灯，一次又一次的把前线需要的物质按时送到，深得领导信任。所以这时领导把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让他这优秀的汽车司机改去驾驶吊车。那时苏联空军不仅秘密开始投入对美军的空中打击，还从苏联本土运来厚厚的钢板，用来铺设临时机场的飞行跑道，大舅就承担了这些钢板的起吊任务。。。。。。。。。。。。。几年的浴血奋战，终于天亮了。 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朝鲜停战协定在板门店签字，中国人民志愿军取得了抗美援朝战争的伟大胜利，分批次撤回国内。回国之前由连部代填《呈请授予军事人员军衔报告表》报请上级批准。一九五七年五月，经河南军区干部部授予他上尉军衔，并将他的个人关系转给东丰县兵役局。 自此，大舅结束十年的军事生涯。 下面这份军衔报告表，记载了大舅在部队的立功次数及时间等………… 1948年5月，三纵七师警卫营一连，因战斗中勇敢立大功一次，另外立三等功一次，小功四次这里还有他在部队的履历情况记载1947年5月，三纵队七师警卫营一连，战士，证明人袁福科1949年5月，40军118师司令部，警卫员，证明人袁福科1950年12月，40军118师352团一营一连，班长，证明人马世庆1952年2月，东北军区空军后勤汽车营三连，助手，证明人程金根1952年9月，东北军区空军后勤汽车营营部，班长，证明人程金根一九五三年4月，空军后勤部汽车团三营九连，班长，证明人曹贵臣1955年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汽车团一营一连，班长，证明人曹贵臣在一份学员登记表上，记录了大舅参加的战斗情况何时何地参加战斗次数朝鲜三次战役突破三八线，四次麻田里，五次战役鄧古代国内战争中，在何部门参加过几次战役战役大约七次，温家台，四平，锦州联席会战，华北，汉口，西秀，海南岛等 　　 十三 大舅从部队转业回到了卧牛山，等待东丰县兵役局安排工作。 这期间他曾到抚顺市东九路的我父母家小住几月，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转而去了四平的运输公司，因为是按干部转业，公司按排他当了汽车队的队长，工作安顿下来后与舅妈在四平结婚。这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冬天里，一日气温骤降，几个司机忘了给汽车水箱放水，第二天早上水箱结冰，发动机不能及时发动，影响了出车，领导及为不满，大舅受到了严重的批评。这时家里面舅妈因与邻居发生争执，心情不佳，后来病情发展，身体越来越差。恰在这时，东丰县兵役局按组织程序安置他到在建的东丰县辽源钢铁厂工作，于是带着舅妈和大女儿举家迁往。 这时国家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全国性的粮食和副食品非常短缺。这种灾难几乎波及到每个百姓家庭。舅妈因病需常年吃药，不能出去工作，大舅家的生活开始捉襟见肘。虽然挨过一段日子，但随着几个孩子的出生，不时还要接济两个老人，缺粮，缺钱，生病的舅妈，饥饿的孩子，需要赡养的父母，微薄的收入上个月根本接不到下个月，生活的艰难让大舅做了无奈之举，他摘下了韩君给他买的那块手表，借出车去长春的机会，在一家寄卖行以二百元的价格卖了….… 　 十四 那年夏天，他开车去大连，顺路去看时任旅大警备区司令员、沈阳军区副司令员的邓岳。两个过命的兄弟见面百感交集。 邓岳问：＂生活过的好吗＂？ ＂挺好＂。 ＂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 ＂要我帮你吗＂？ ＂不用＂。 其实，他的生活一直都很拮据。 一九七八年冬天，我们集体户有个男同学当兵，大舅花80元钱买了他一年的口粮，600斤玉米粒，为了让孩子们顿顿吃饱饭。 第二年春天，我们集体户解散了，他花10块钱买了户里一缸酸菜，为了让孩子在青黄不接的春季有菜吃。 …… …… 二十年后的一九九九年，他整70岁，我接他到我家小住几日。当时抚顺北站前有个大广场，每个星期日许多商家在偌大的广场上搭柜台支棚子，出卖的商品一应俱全，井然形成了庞大规模的露天市场。我家离北站很近，正好赶上周日公休，便陪他下楼到广场去逛逛。 逛市场的人群熙攘吵杂，甚是热闹，我陪着大舅走走停停，满目的商品他都不感兴趣，也不多看一眼，可走到一个手表摊位前他停住了，拿起一只手表掂掂重量，两面翻看，他对我说：＂韩君给我买的那块表也这么大。＂ 我说：＂这可不敢用大小比，这只是块电子表呀。＂ 他不回我话，只是两眼直勾勾的看着那块表，渐渐的两道眉毛锁在了一起，两腮抽搐着，眼中盈满了泪花。 我望着他，狐疑的猜测他脑海里翻腾的是什么？ 是广州城戏院门口凄厉的枪声？ 是第一次带上手表的由衷喜悦？ 是在寄卖行里和老板讨价？ 而我心中的心中的那块表，它承载的太多： 危机来临时大舅以命保邓岳的命； 因丈夫得救韩君赠表以示感谢之情； 饥饿难耐时他一筹莫展，无奈卖表保一家平安。 我现在能做的，只是掏出25元钱给他买下了这块电子表。 ………… 那年我们一家三口搭火车去看望他。 他已经老了，依然住在20多年前的那间把边的平房里。我打开门时，见他一条腿跪在地下正在吃力的掏炉灰，他说：＂你们快屋里，屋里去！昨晚水管子冻了，掏掏炉灰，今天得多烧点。＂ 我们进了西屋，他脚前脚后也进来了。我看着窗外一栋连一栋的楼房说：＂你参加革命那么早，怎么不去找厂子要楼房？＂ 他第一次朝我瞪眼睛：＂亏你是个党员，参加革命早是为了要楼房吗？你到草市烈士墓去问问，那些抗过日的战友就埋在那里，他们要什么了? ＂ 过了两年，我们再一次去看望他。 他刚刚做了胃切除手术，消瘦的脸上的皱纹很深，毫无血色，两鬓斑白，他倦缩在铺着一领旧炕席的火炕上。北窗的玻璃上钉着一块塑料布，透过些许光亮照在他痛苦的脸上；南窗玻璃上还有一半冰花没有化完，窗台上的积水快要淌到地上了。 我问:＂大舅，你怎么样啊？＂ 他一只手捂着胃部说：＂我没事，没事。＂ 我知道，那是他在朝鲜时冰天雪地中蹲猫耳洞落下的毛病。我把带来的棉絮靠垫帮他倚在背后，他说＂这东西舒服＂; 我把带来的海绵褥子帮他補在身下，他很高兴，伸出粗糙的手摸一摸，说＂这里装的啥呀，这么喧乎＂？ 看着这一切，我的心腾起一阵酸楚，我实在忍不住了，说：＂你是立过大功的革命功臣，应该享受你应该得到的，去找厂领导或者民政局，要求改善居住条件，你不张口要楼房，可这个边套的平房墙薄透风，抹一层水泥不难吧?＂ 我甚至有些气恼，无所顾忌的接着又说：＂整天窝在这个破房子里，你冷不冷啊？＂ 他第二次和我瞪眼睛：＂你这个党员还有没有党性啊？你知不知道啊，我在辽源做这个胃切除手术，我，我，花了厂子5万多啊，5万啊，想想都心疼，厂里一共才有多少钱啊！＂ 他混浊的双眼里含着泪水，摇摇头，自言自语的又说：＂丁点也不能给厂子添麻烦了。＂ 在工友的眼里他可能就是个普通司机，在领导眼里他就是个普通退休工人，谁会把眼前这个疾病缠身，一脸沧桑的老人和那个抱着炸药包炸配水池的英雄联系到一起呢？我也是查阅了许多资料才得以认可，没有他去炸塌配水池的一角，没有那黄色的TNT炸药的威力，赵兴元怎么能在全团官兵死伤滞净，仅带着五，六个人冲上去，一下子俘虏150多人呢？那是因为大舅点燃了两个炸药包，敌人被剧烈的爆炸震晕，已然没有了缚鸡之力。 我明白，当时的战地记者没有记录到这一幕，于是那个抱着炸药包战士的英勇行为，被世人也背历史模糊了。 十五 他终究没有住着自己名下的楼房，幸好他的二儿子奎弟尽其孝悌之道，在县城买了个两居室的一楼，让他在生命最后几年的冬天没有挨冻。 这就是我英雄的大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