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font color="#167efb">“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font></h3><h3><font color="#167efb"><br></font></h3><div>《倾城之恋》的开头讲了一件似与故事豪不相干的怪事:“上海为了节省时间而拨快时钟”,这当然是子虚乌有的。永远比外面慢一个钟头,实际上是破落贵族被时代抛弃的隐晦说法。</div><div><br></div><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1></h1><div>第一次读张爱玲的时候,我还是个初中生,仿佛记得是哪个同学偷偷从家里拿了来学校的。</div><div>读了《第一炉香》、《第二炉香》,又读了《琉璃瓦》、《金锁记》,还有名字最能唬弄小女孩的《倾城之恋》。</div><div>半大孩子读书,只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当时只模模糊糊觉得《倾城之恋》是个简单的爱情故事——离了婚、寄居在母家的弱女子白流苏饱受哥嫂欺辱,恰好这时便有个盖世英雄范柳原从天而降,解救她于水火。更妙的是,这个英雄还多金浪漫、擅讲漂亮的情话。</div><div>在那个流行席绢小说和各种校园纯爱杂志的“羞耻”年代,这个故事算不上顶浪漫,我也读不出它和它们有什么不同。</div><div>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倾城之恋》里面有个印度公主,张爱玲写她的皮肤“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大眼睛里“躲着妖魔”。我想象不出这公主的模样,总觉得:皮肤黄黄的,该不能是个大美人吧?</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font color="#167efb">(印度公主约莫该是这个样子的吧?)</font></div> <h3>那时读书,更多的是为了猎奇,带着少年人的天真、憨直和傻气,眼睛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东西,读不懂白纸黑字后面的另一重世界——属于成年人的真实世界。</h3><div>多年以后再读,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滋味——白纸黑字固然不会变,是读书的人变了。</div><div><br></div><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2></h1><div>有一种看法,认为《倾城之恋》是张爱玲小说中唯一一个结局圆满的,白流苏和范柳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div><div>完满的爱情故事虽然滥俗,却可充当精神安慰剂,不再年轻美貌的灰姑娘也能遇着白马王子,这样的故事,谁不爱看呢?</div><div>可讲故事的人不会明说的是,“倾城之恋”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爱情。</div> <h3 style="text-align: left;">白流苏爱不爱范柳原?</h3><div>决计是不爱的!</div><div>故事开始的时候,白流苏已经离婚寄居在娘家七八年了,娘家早已落魄,哥哥嫂子将她的钱挥霍一空后,便再也容不下她了。</div><div>连同母亲在内,所有亲人都放弃了白流苏,没有人为她的将来打算。</div><div>失去了生活的保障、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的白流苏,只能自己替自己打算。</div><div>她想过独立出外谋生,但又觉得这是“低三下四”的事,怕“失了淑女的身份”。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趁着还没有人老珠黄,给自己找一个归宿。</div><div>可一个离了婚,青春也快要逝去的女人,最好的归宿也不过是去做一个鳏夫的妻子、五个孩子的后妈。</div><div>甘心吗?</div><div>当然不!</div><div>范柳原就是她的救命稻草。</div><div>年轻、未婚、有钱、留洋归来,不管怎么看,都比拖着五个孩子的鳏夫有诱惑力。</div><div>范柳原本是流苏之妹白宝络的相亲对象,白家上下对这个有钱的金龟婿抱了极大的热情,他们迫切地希望促成这件好事,却不是为了宝络。</div><div>贫穷使人失掉尊严,曾经的贵族变成了渴血的蚊子,能从有钱的姑爷身上揩到多少好处是他们唯一的考量。</div><div>对于“破坏”妹妹的婚事,白流苏是没有太多愧意的。她既要绞尽脑汁给自己谋一个安稳富足的将来,也要给薄情的亲人“一点颜色看看”。惨淡的现实使她清醒到近乎冷酷:</div><div>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div><div>范柳原之于白流苏,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一个具象化了的金饭碗。</div><div>她想得到他,可是买不起,那就只能赌一把。赌注是她的美貌和前途,成功了,一生有靠,失败了,万劫不复。</div><div>她听不懂范柳原念的诗,不理解他的矛盾纠结,但这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她不是学小姑娘来恋爱的。范柳原那些浪漫的小手段和甜言蜜语能使她感到一时的愉悦,却始终没能让她放下心防。</div><div>她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暧昧但是绝对安全的距离,保持着宜室宜家的“淑女”的身份,像一只捕猎的蜘蛛,编织好了网子,只等着猎物来自投罗网。</div><div>范柳原两次对她说出“我爱你”,但白流苏一次也没有正面回应过,她没心思在乎爱不爱的。</div><div>她只一心期盼着最后的奖赏——范太太的身份。</div><div>但范柳原却不是猎物,他也是个狡猾的捕猎者。</div>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3></h1><h3>范柳原对白流苏有没有爱情?</h3><div>这个问题比上一个问题复杂一些。</div><div>我倾向于有喜爱之情、有占有欲,但没有到爱的地步。</div><div>范柳原曾两次向白流苏表白,似乎是有真情的。以他的家世和人才,想娶一个更加年轻貌美的女子很容易。白流苏于他,是低就。这一切使他看起来像是陷入了爱情。</div><div>不过还是有很多细节值得慢慢商榷。</div><div>为什么选择流苏而不是宝络?</div><div>据他自己说,是因为“难得碰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什么样子呢?贞静娴雅,冰清玉洁,那是在外人面前,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则要是富有诱惑力和挑逗性的。</div> <h3>范柳原是一个对于感情极矛盾的人,他极度渴望真正的爱情,可在行动上又表现得像个风流的浪荡子,只撩拨,绝不负责。</h3><div>这和他自己的早年经历有关。他是一个富商的私生子,长期不被父亲的家族所承认,在英国长到二十四岁才回国接掌家业,但仍然被范家隔绝在外。因为这段成长经历,他对爱情是既渴望又悲观的,对家庭婚姻则是拒绝排斥的。</div><div>对他来说,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既可以满足他男性的审美需求,也符合他的独占欲,能使他感到“安全”。</div><div>但白宝络和白流苏有着基本相同的成长和生活背景,她也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应该符合范柳原的审美。可范柳原却从初次见面起就明显地表达出对宝络的不感兴趣,完全忽视了她,而把目光直接转移到了流苏身上。</div><div>这是为什么呢?</div><div>因为他根本无意结婚,他想要的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个情妇。</div><div><font color="#167efb">“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font></div><div>招惹宝络这样一个未婚女子,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麻烦、难以善后的事情。而流苏不同,她离过婚,和她调情是相对轻松的、也没有后顾之忧。</div><div>除此之外,将流苏从那样的家庭中解救出来,还能给他带来一点“英雄救美”的快感。</div><div>范柳原总共对白流苏说了两次“我爱你”,第一次说的时候,两人才第二次见面,戏谑、调笑、试探的成分居多。</div><div>这之后,他使出了种种浪漫的小手段,刻意与流苏亲近,想用这样的柔情蜜意将她从精神上征服。他本是风月里打滚的浪子,这些事于他是本能,他享受这种轻松愉悦而不用负责任的调情,也试图用这个办法造成舆论,教流苏势成骑虎,不得不留下来做他的情妇。</div><div>第二次,白流苏识破了他的意图,正在左右为难的当口,又听到了范柳原的表白,这次要严肃的多,有挽留的意味在。</div><div>这时如果还非要断定范白二人毫无感情,就显得太过冷酷了。你来我往间,心动是有的,暧昧的情愫也是有的,但不够深刻,没有到爱情的程度。其实他们本有机会触及对方内心更深处,但双方都“把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div> <h3>白流苏恼恨于范柳原不肯娶她,而范柳原则毫不留情地点破:</h3><div><font color="#167efb">“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font></div><div><font color="#167efb">“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font></div><div>两人第一次向对方流露出真实的想法,导致的后果就是表面上的一团和气被打破,白流苏决定以退为进,先回上海去,等待范柳原带着“较优的议和条件”回到她这里来。你看,到这里,她仍然把两人的交往看做一场交易。</div><div>在这场男女之间你来我往的试探和交锋中,范柳原是占上风的,因为他有退路、还有经济上的优势,而白流苏已经退无可退,她如果不能获得范柳原的爱,就注定一败涂地。</div><div><font color="#167efb">“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font></div><div>而她也确实失败了,这个故事原本要以白流苏屈服而成为范柳原金屋藏娇的情妇而告终。</div><div>香港的陷落改变了一切。</div><div>战争使世界变得混乱而封闭,把两个人同以前的生活割裂开来。在这样有今天没明天的特殊的氛围中,财产、身份、爱情、道德都不重要了,只有互相陪伴、彼此依靠才能消解战争带来的恐惧。</div><div>正应了范柳原的那句话:“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div><div>于是风流的花花公子忽然变成了温厚的丈夫,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淑女变做了贤惠的妻子,这些鸡毛蒜皮和烟火气能让他们觉得:自己还好好活着。</div> <h3>在混乱中,不婚主义的范柳原也体会到有个家庭和伴侣的好处。真正被这场战争改变了的,其实只有他一个人。</h3><div>而白流苏呢,她是得偿所愿。</div><div>但当战争结束,一切又回归常态,回到红尘中人又慢慢变回本来的样子。</div><div><font color="#167efb">“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别的女人听。”</font></div><div>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div><div><br></div><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4></h1><div>大多数人谈白流苏的时候,往往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在,怪她把婚姻当做长期饭票,在经济上完全依附于范柳原,不能做个独立女性。</div><div>其实我倒觉得不必苛责,白流苏的选择受她自身所处的历史环境的影响,也有她个人性格的原因。但其中有一些普世的道理,是历经多少年没有变的。</div><div>恩格斯在他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老早就提到过:</div><div><font color="#167efb">经济利益依然是对人们选择配偶具有重大影响的因素,这也决定了爱情无法在现阶段成为婚姻的唯一基础。</font></div><div>白流苏选择用无爱的下半生换取物质生活的富足,本质上是一种等价交换,得到多少,也付出了多少。即便她婚后常常感到怅惘,但这是她必须忍受的。</div><div>对这种行为,<b>绝对不提倡,</b>但也没必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苛责、批判。</div><div>选择怎样的婚姻,只看每个人的价值序列和婚恋观里,哪个因素更重要。</div><div>能够以爱情作为婚姻的基础固然可羡,但如果不能,在择偶时从婚姻关系的长久和婚姻责任的履行出发而适当考虑经济收入、文化程度、职业地位、外形体质等因素,也不应受到道德谴责。</div><div>可惜纵然看得清楚明白,未必就能理智地做出选择。</div><div>人啊,总是贪恋爱情的。</div><div>张爱玲在自己几乎所有的作品中都不遗余力地描绘爱情中的算计和虚伪,但她还不是一头扎进胡兰成的温柔陷阱中难以自拔么?</div><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br><5></h1><div>读《倾城之恋》,如果只纠缠于爱不爱、对不对,未免有些把这本书的高明之处看低了。</div><div>男女之间的欲说还休,你来我往的小手段,真假莫辨,若有似无的情谊,被张爱玲刻画的细致动人,读的时候常觉得有根羽毛在心上撩拨,不管有没有真情在内,这过程本身已经足够动人。</div><div>中国人重视家庭,而张爱玲却常将父母子女,兄妹夫妻间的那点龃龉曝光在台面上,冷酷,也悲哀,更无奈。</div><div>张爱玲的故事基本都处于那个新旧交替的特殊的年代,大时代的背景下,小人物的命运更加身不由己。时代的洪流滚滚而来,又裹挟着每个人滚滚而去,一个人一生中所做的每一个选择,有多少是出自本意?又有多少是受了时代和环境的影响?说不清,也不必深究。</div><div>至于这场“倾城之恋”,就像张爱玲自己说的:“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