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一</h1><h1><br></h1><h1> 外面的天黑咕隆冬,屁娘从热被窝里起身,怕吵醒男人,轻手轻脚却很利索地穿戴得严严实实。</h1><h1> 今日冬至,进入冬季以来最冷的一天。</h1><h1> 一年365天,屁娘天天早晨4点多起床,烧一点泡饭,热一只馒头,泡饭上夹了块乳腐,馒头中夹点酱菜,稀里哗啦地吃了个饱,就在棉衣外围上条黑胶衣裙,穿上双高帮塑胶套鞋,戴上口罩,套上长袖黑色塑胶手套,开了门出去又关严了门,拉起停放在墙角的粪车出门去了。</h1><h1> 这个小镇在偏远的山旮旯,外面的世界再怎么变得精彩,这里依然是几百年来的原质原味,除了外出打工赚了些钱回来的人盖了两层楼新房,多数房屋还是祖上留下来的木质砖瓦平房,家家户户烧饭还是柴火灶,用水是河里挑来的或轱辘井里吊起来的,白天拉屎尿去又脏又臭的厕所,晚上就拉在马桶里,早晨4点多拎出来放在门边,待运粪工倒空,自己再用马桶发线刷过,洗清凉干,晚上再用。</h1><h1> 屁娘是这个小镇清洁所的一个运粪工。从14岁帮娘推粪车到自己做这份苦力,屁娘已经做了整整36年,今天是她50周岁生日,到了退休年龄,上最后一天班,单位已安排好接替她的人,明天起她可以每月拿退休金享清福了。</h1><h1> 可是,儿子要她去帮带孩子。</h1><h1> 儿子今年29岁,去美国读博后留在休斯顿工作,去年刚结婚,爱人是在一个研究所工作的中国博士女,已怀上孩子了。去美国带孩子,虽然享不了清福,但她乐意,因为儿子是草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不仅是她的骄傲,也是全镇唯一的留美博士生,是镇上向外炫耀的一大成就,说到她儿子,没有一个不翘大拇指的。</h1><h1> 全镇的人都羡慕屁娘要去美国过洋人般的享福生活了。</h1><p><br></p> <h1> 二</h1><h1><br></h1><h1> 屁娘是儿子小时候在别人教唆下被叫响的。其实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田翠花,大家都叫她 “ 翠 花 ” 。</h1><h1> 翠花不像一朵花,脸长着像头驴,眼睛凸凸的,鼻孔大大的,嘴唇厚厚的。读小学时,皮男生一边学驴叫,一边用绳子抽她,惹得翠花哭着回家。读初中时,恶男生用硬纸做了个驴脸面具,套在脸上爬地驴打滾,气得翠花拎起书包就回家。</h1><h1> 从此她没有再上学,也不想出门。</h1><h1> 家里三个人,却是祖孙三代,而且都是女人。1956年翠花奶奶带着5岁的翠花娘,从河南一路乞讨到这个小镇上,一个比翠花奶奶大10岁的瘸子男人收留了她们。这个男人是每天早上推粪车的苦力,翠花奶奶就成了他的女人。翠花娘长到17岁时,这个男人在大白天下午,趁翠花奶奶去山上挖野菜时,強睡了她。等到翠花娘的肚子逐渐隆起,翠花奶奶才知道这事,就与这个男人打了一架,把他下面的蛋踏碎了,他就成了个废人,躺倒在床上不到一年就死了。</h1><h1> 这个男人死的这一天,翠花娘生下了翠花。</h1><h1> 好在他们与左邻右舍从无接触往来,別人也不关心他们家的事,只知道拉粪男人死了,却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只知道多了个小孩,却不知道小孩是怎么来的。</h1><h1> 翠花奶奶就替翠花娘找了看山的男人入赘进屋,瞒住了这件事。</h1><h1> 翠花一点点长大,眼睛凸凸的,鼻孔大大的,嘴唇厚厚的,活像头驴。原来睡了翠花娘的这个男人长着一张驴脸,翠花像他不像娘。</h1><h1><br></h1><p><br></p> <h1> 三</h1><h1><br></h1><h1> 这个驴脸男人碎了蛋死后,翠花奶奶当起了运粪工。等到翠花断奶后,翠花娘进了镇上新成立的清洁所,接了运粪工的活,每天清早四点多起来,拉着运粪车挨家挨户地跑,将放在门前马捅里的粪便倒进粪车內,再拉到粪池放进去。这是她早晨4点多开始到将近中午的工作。</h1><h1> 翠花不上初中后,在家里不出门闷得慌,倒喜欢这份戴着口罩不露脸的活,就一早起来帮娘干活。年龄还小时就帮娘拎马桶,年龄大了点,就接过娘拎来的马捅向粪车里倒粪,到18岁长成全身都是力气的大姑娘时,也加入了镇上的清洁所,翠花象娘一样成了一名清洁工。翠花就把娘的这份运粪的苦力活接了下来,让娘改做白天扫大街的活,稍微轻松一点。</h1><h1> 翠花娘俩都有了工资,虽然每人每月只有三十元的微薄收入,但按八十年代水平,祖孙三人的生活已有了最起码的保障,60多岁的翠花奶奶就开始替翠花找对象了。因为这张驴脸,翠花找对象是件天上摘星星般的难事,但也总有牛头马面可配。</h1><h1> 翠花奶奶后来就找到一个20多岁的小伙。这小伙在镇上箍桶匠店铺里当学徒,听说是个孤儿,除了左腿有点跛,脸相倒是眉清目秀,很俊,是个理想的对象。翠花奶奶通过箍桶匠跟小伙一说,倒成了这事,招他为上门女婿,清出一小间柴草屋,做了他们的新房,请了小伙师傅箍桶匠来家里吃了顿饭,就算把这事办了。</h1><h1> 他俩1988年结的婚,那年翠花20岁,第二年就有了个小子。翠花姓田,小伙名中有个宝字,小子就被取名田小宝。</h1><p><br></p> <h1> 四</h1><h1><br></h1><h1> 田小宝长到三岁时,不但不是娘的驴脸,而且长得比他爹还灵秀,左右邻里人人见了都很喜欢。有人逗小宝说:“ 小宝,去问问你娘,她是怎么把你养出来的。” 小宝真的去问翠花:“ 娘,你是怎样把我养出来的?” 在炒菜的翠花正放了个响屁,随口玩笑说:“ 是娘放了个屁,不小心就把你放出来了。”翠花平时说话不太文雅,说话中常带 “ 屁 ”、“ 放屁 ”、“ 屁话 ” 这些用语,听小宝问这事,就随口这样说了。</h1><h1> 小宝把娘的玩笑话当成真的了,就告诉逗他去问娘怎样养出他来的人,那人和在场的人听了都笑弯了腰,逗小宝说:“ 小宝是娘放屁放出来的,以后你叫她屁娘,你娘就会更喜欢你了。” 小宝又当真了,就 “ 屁娘 ”、“ 屁娘 ”地叫,就这样翠花的 “ 屁娘 ” 被叫响了,全镇传开了这件事,都想见见这个 “ 屁娘” 。认识翠花的人多了起来,翠花因此认识了不少的人。</h1><h1> 翠花以前因这张驴脸怕与人交往,现在别人都 “ 屁娘”、“屁娘 ”地称呼她,她倒觉得别人与她亲近了起来,也与乡邻们来往时无拘无束,乡邻们有什么需要出力气的活,只要说一声 “ 屁娘,来帮个忙 ” ,她一准到,从不吝啬力气。乡邻送这送那酬谢她,她一概不受,很得乡邻们好评。</h1><h1> 听惯了别人叫她 “ 屁娘 ”,慢慢地有人叫她 “翠花 ” 或 “ 田翠花 ”,反觉得这名陌生了,也觉得叫她的这人与她不亲近,更忘了自己长着张难看的驴脸了。</h1><h1> 但她改不了带 “ 屁 ” 的话。小宝7岁那年,屁娘领小宝到镇隆小学校报名读书,老师看看小宝,又看看屁娘,问道:“ 你是他娘?” 屁娘答道:“ 屁话,我不是他娘,难道是他爹?” 老师被她呛白得很尴尬,忙改口说好话:“ 你娘俩长得有点像。” 屁娘笑道:“ 像个屁,幸亏不像,否则见不得人了。” 老师也陪着笑说:“这孩子长得俊,讨人喜欢。” 屁娘笑得咯咯响,说:“ 这不像屁话,我爱听。” 老师也被翠花的 “ 屁话 ” 逗得咯咯笑。后来这位老师把这段对白传给其他老师听,一传十,十传百,屁娘的 “ 屁话 ” 在全镇传开,到处听得到咯咯的笑声。</h1><p><br></p> <h1> 五</h1><h1><br></h1><h1> 一年前小镇上来了不少退休老人,说山里空气好,水清无污染,是养生长寿之地,有租房的、有买房的,短住的、长住的,还有候鸟式居住的。</h1><h1> 有个60多岁的老男人,别人都称他 “ 花痴 ”。花痴与他姐和姐夫在屁娘家附近租了一间农舍,候鸟式地定时飞来住上二三个月。花痴的姐姐和姐夫每天吃了早饭就上山呼吸新鲜空气,做有氧运动,他每天早起打扮一番: 画上黑眉,涂上口红,擦上脂粉,耳朵上挂起吊环,戴上一副太阳镜,穿上一身花里胡俏的女装,手上拿着条丝巾,踩上双高跟鞋。照着镜子左看右瞅,自己觉得满意了,九点从家里出发,往街上慢悠悠地走。</h1><h1> 街两旁的人见了他,都像看怪物似地傻笑,一群小屁孩跟在他身后,笑着闹着,像看耍猴一般开心。</h1><h1> 有一天花痴正走着,后面跟着一群孩子起哄,有顽皮的还拿起泥巴往他身上丟去,那男人猛转身翘起兰花指哇哇地骂,跨前去做出打人的样子,吓跑了那些孩子,自己却脚踝一歪摔倒在地,想爬又爬不起来,周围的人都笑着起哄。</h1><h1> 屁娘正拉着空粪车走近来,见了倒在地上的花痴,忙搁下粪车去搀起他,扶他坐到街沿石上,帮他揉捏受伤的脚踝。</h1><h1> 那花痴却用丝巾捂住鼻子,不高兴地说:“ 死开,死开,一身臭味!”</h1><h1> 屁娘知道城里人爱干净,自己这身装束,这种气味,确实惹人讨厌,也就回到粪车边,正要拉车离开,见这花痴颤颤歪歪地想站起来,却又跌坐在地上,大概地上的石块顶着他的屁股骨了,痛得他哇哇叫,引得边上的人都哈哈大笑。</h1><h1> 屁娘又赶忙放下粪车,跑前去搀扶他。</h1><h1> 花痴从滑下的太阳镜上方瞪着眼看她,赞赏似地说:“ 你身上有点臭,心倒是很好的。” 看着屁娘身坯壮实,不客气地要求说:“ 我屁股很痛,走不动了,你是个好人,快背我回去!”</h1><h1> “ 别说屁话,我背你。” 翠花真的蹲下身,背上驼着他,回到粪车边,一手托住他臀部,一手拉起空粪车把手,一步一步地走了。</h1><h1> 街道两旁的人瞪眼张嘴看呆了,都说这屁娘一身力气,真是个好人。</h1><h1> 花痴的姐姐和姐夫知道了这件事,上门向屁娘道谢。两家距离不算很远,七八分钟的路,从此也常有来往,他们也叫她屁娘,屁娘称他们叔和嬸,叫花痴为哥,成了要好的朋友。</h1><h1><br></h1><p><br></p> <h1> 六</h1><h1><br></h1><h1> 冬至日天亮前漆黑一片,远处昏黄的路灯像鬼眼一闪一闪,脚下的路坑坑洼洼,屁娘拉着粪车高一脚低一脚地摸黑而行,在一阵阵迎面呼啸而来的冷风中,不禁打了一个寒颤。</h1><h1> “ 着火啦,着火啦!” 西北方向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呼叫,接着响起了一阵铜锣声。</h1><h1> 屁娘往西北方向望去,那里冒起的一阵阵烟雾中闪着火光。她立刻放下粪车,朝着火的方向奔去。</h1><h1> 是叔 、嬸和花痴租住的房屋着火了。屋前聚集了不少人,用水桶、脸盆向火上泼水,来来往往乱成一片。</h1><h1> “ 人怎么样?” 屁娘大声地问道,“ 逃出来了没有?”</h1><h1> “ 啊,我们只管救火了,人有没有跑出来倒没注意。” 有人大声说,“ 这么大的火,进去救人很危险...... ”</h1><h1> 屁娘没听那人说完,夺过他手里的一盆水,从自己头上浇下去,一个剪步冲进了着火的屋里。</h1><h1> 屋里烟雾弥漫,里屋熊熊的大火正在向外间吐着火舌,什么都看不见。屁娘一边往里闯,一边大喊:“ 叔,嬸,我是屁娘,能听到我的声音吗?”</h1><h1> “ 屁娘,我们在这里,动不了啦!” 是嬸的微弱回音。</h1><h1> 屁娘循声摸过去,走近了才看见身上已冒着小火的叔被一根掉落的横樑压在身上,嬸用力抬橫樑,却怎么也抬不动。</h1><h1> 屁娘上前用力移开横樑,扶起叔,拉着嬸,拼命地跑出了屋,夺过别人手中一脸盆水,将叔身上昌烟的火浇灭。</h1><h1> “ 我的弟弟还在屋里没跑出来啊,” 嬸哭着喊叫,“ 屁娘,求求你去救救他!” 她说的弟弟就是大家所称的花痴。</h1><h1> “ 火越烧越大了,不能再进去了!” 有人大声劝说。</h1><h1> 屁娘没听劝,又拿过别人手中的脸盆,把水从头浇下,丢了脸盆,冲了进去。</h1><h1> 这一次冲进去后,屁娘再也没有出来。</h1><h1><br></h1><h1> </h1><p><br></p> <h1> 七</h1><h1><br></h1><h1> 就在屁娘冲进屋不久,一辆消防车呼啸而来,水龙头对着火焰一阵喷射,把焰焰烈火压了下去,10多分钟后余火熄灭,只有烧焦的木椽子上缭绕着残余的烟雾。</h1><h1> “ 屁娘和我兄弟还在屋内!” 嬸哭着喊叫,要冲进屋去。</h1><h1> “ 你别去,我们去看看!” 有几个人拦住哭着的嬸,走进还在冒烟的屋内。</h1><h1> 屋内一片狼籍,烧焦的椽子掉了一片,屁娘倒在地上,被一根冒烟的大樑压着。几个人立刻抬起大樑,把昏迷的屁娘背出了屋,拆下一块门板,把屁娘抬去镇上医院。</h1><h1> 花痴死了,烧成了木炭似的全身乌黑,僵硬地躺在床上。他的床前有一盆冒着轻烟的黑炭。</h1><h1> 消防员勘察后说,花痴是一氧化碳中毒先死后,炭火燃着掉落的衣服才引起了火灾。</h1><h1> 再也见不到打扮奇特的花痴招摇过市了,虽然大家为他可惜,但他毕竟是肇事者,都认为他自食其果,害了他姐和姐夫不说,还使好人屁娘遭此大难,因而遭人责骂。</h1><h1> 屁娘伤得很重,头上还淌着鲜血,一直在昏迷中。镇领导指示医院,立即把屁娘田翠花转送市里大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并且立即与她在美国休斯顿的儿子联系,告诉他实情,让他速回见娘或许最后一面。</h1><h1> 年近九十的翠花奶奶哭伤了身体,躺在床上由看山的女婿下山来照顾,67岁的翠花娘和箍桶匠女婿跟车去了市医院日夜守候在翠花床边。</h1><h1> 屁娘田翠花身上的塑胶围裙、手套、胶鞋都已脱掉了,盖着医院里的白被子,头上裹着带有血迹的纱布,一只手在吊点滴,心跳微弱,仍然昏迷不醒,医生说她脑壳被砸,手术后存活的希望不大。</h1><h1> 三天后田小宝赶到,这位29岁长得仪表堂堂的美国大学博士生坐在娘床前,紧握娘没吊点滴的手哭着喊叫: “ 屁娘,屁娘,你醒醒,儿子小宝来看你了。”</h1><h1> 在昏迷中的屁娘田翠花眼角有泪水滾落。</h1><h1> 儿子小宝扑在娘身上,大哭起来:“ 屁娘,屁娘,你媳妇快生了,她不能来看你,她要我跟你说,娘苦了半辈子了,后半辈子我们一定要侍候好娘,让娘享天伦之乐...... ”</h1><h1> 屁娘田翠花似乎听到了儿子的话,嘴巴动了一下。</h1><h1> 小宝忙将耳朵凑近屁娘嘴边,听清了她微弱的声音在说: “ 小宝,娘想今天后退休了,就去你那里,现在去不成了。大家都叫我屁娘,我是你的屁娘,现在屁娘中的娘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屁了,这个屁就是你,是我肚子里放出来的气,你很争这个气,娘很开心,这辈子不亏了,娘为你骄傲。” 屁娘一字一顿地说得很慢,声音越来越微弱,“ 娘长得难看,不漂亮,幸亏你长得不像我,但娘身体一向很壮实,内脏器官都是好的,把我的身体捐出去,把我的眼角膜和所有可用的器官捐出去,给需要的人,娘借别人的眼睛还可以看到你,走了也就放心了......”</h1><h1> 屁娘田翠花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一直到嘴巴闭上不再开口。</h1><h1> 儿子和家里人哭得死去活来。叔、嬸和镇上许多人听说了屁娘临终前的嘱咐,也都忍不住哭了。</h1><h1> 儿子和家里人按照屁娘田翠花的囑咐捐出了她的器官和遗体。</h1><h1> 屁娘田翠花走了,很久很久,大家都还在说着屁娘田翠花的事。</h1><h1> 屁娘田翠花真的走了,但她活在她生活的这个小镇每个人的心里。</h1><h1> </h1><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