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顺着一条笔直的乡间土道向西远望,两排紧凑的土房矗立在道路两旁。</h3><div> 再走近些,一株老槐树就影影绰绰的出现在眼前了,老槐树紧靠道路,生长在怀阳村的中央。听土墙内鸡鸣三声,几块长短不一的梧桐木板拼装的宛如景观墙似的院门打开了。</div><div> “杨大爷,下地干活呀!”</div><div> 一个铜铃般的声音把正要扛起锄头的杨大爷下了一跳。“小鬼头,你怎么也起这么早?”杨大爷摸着我的头亲切的问道。</div><div> “我去上早读。”我一声欢笑后跑开了。</div><div>杨大爷是整个村子起床最早的人,他每天清早锄完地后就会跑到已被公社废弃的土窑边制作泥砖。杨大爷采用的是千百年来北方农民常用的技法,把麦糠混入泥水中拌匀,再将泥倒入砖模中风干定型。</div><div> 每天下午放学,准会看到杨大爷依靠在院门外的老槐树下用纸卷着烟叶。“杨大爷,你在砖窑旁边做那么多砖有什么用啊?”年少的我好奇的问道。杨大爷划着一根火柴点着手中的烟,轻吐了一团烟雾后缓缓地说道:“小鬼头,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我虽然不太懂,但又从他坚毅的目光中似乎找到了答案。</div><div> 杨大爷是个喜欢跟小孩拉呱的人,他谈笑起来脸上堆积的褶皱就像老槐树皮裂开的花纹。从杨大爷的口中我知道了怀阳村的来历:怀阳村原来叫做槐杨村,因村中多槐树、杨树而得名,村中原来只有三户杨姓人家,改革后重新分了地才有了现在两百多口人的村落,当时从饥荒中走过来的村民有感于好政策,才改了村名。怀阳意为心怀阳光,不忘恩人。杨大爷知道许多故事,虽然从小家穷没上过学,但在我眼中他却是一个博学的人。</div> <h3> 四月的怀阳村总是被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所笼罩。“槐花开了!”我和同村的玩伴儿们齐声欢呼,跑到老槐树下,望着高耸入云的花穗,一个个馋的吞口水,可谁也没办法摘下来。也许是听到了孩子们的嘈杂声,杨大爷扛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出来了,啪啪……结满花穗的槐树枝应声落下,立刻被孩子们哄抢一空。花瓣被孩子们摘下,大口的塞进嘴里,就像吃蜜糖一样甜。</h3><div> 杨大爷是不吃槐花的,除了爱护我们这群小孩子外,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听邻居讲这棵槐树是杨大爷和弟弟妹妹小时候一起种下的,兄妹三人曾许下诺言,等到老了还能在槐树下相聚。可是六十年代初闹起了全国性的饥荒,杨大爷的母亲做主,先是把小妹远嫁到了东北,换来了一家人维持生计的粮食,后来小弟又追随姐姐到东北谋生计并成家立业。杨大爷身为家中的长子,有敬养父母的责任,他不能离开。他纵使拼尽全力,对天怒号也没有办法左右现实的一切。老槐树是他的念想,槐花香中饱含对弟弟妹妹的牵挂。</div> <h3> 吱吱呀呀的收音机在老槐树下播放着豫剧《花木兰》选段,杨大爷敞着怀依靠在树下,悠闲的摇着芭蕉叶扇子。</h3><div> “小鬼头,骑车去干嘛了?”杨大爷眯着眼问起了我。</div><div> “今天升初中考试,我考完回来了。”我满心欢喜的回答。</div><div> “过的这么快啊!都上初中了,个头也高了。”杨大爷感叹到道,似乎又有什么想说的话。</div><div> “有成哥今年考的怎么样?”我一脸期待的望着杨大爷问道。</div><div> “总算考上了……”杨大爷一脸轻松的说道。</div><div> 因为家贫的缘故,杨大爷三十多岁才结的婚,妻子智力上又不如常人。杨大爷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有富十来岁时突犯精神病,没上过几天学,平日里情绪稳定时还能帮家里干点活。大儿子有成在县一中复读高三,今年是复读的第八个年头了。在一穷二白的怀阳村,如果哪家能出一个大学生,那绝对会引起全村人仰视的目光。</div><div> 经常会听到邻居说这样的话:“你家情况都这样了,别让有成再上了,他不是这块料。”杨大爷沉默了,没有说一句话,因为他看到了儿子宁愿在家自学也不愿放弃大学梦的那股劲。如今大儿子考上了,也算了解了杨大爷的一桩心事。</div> <h3> 鸣蝉声歇,寂寞了一片片发黄的槐树叶。有成哥奔赴他乡读书成了杨大爷心头的一份新的牵挂,他虽是父亲,却要同时操着母亲的心。望着同村跟自己年龄相仿的老邻居抱着孙子孙女溜达,杨大爷心里别提有多羡慕。</h3><div> 砰砰……一大清早我就被一连串的敲击声惊醒。出门一看,顿觉眼前敞亮了许多,原来杨大爷家的土墙推倒了,他正在用先前烧制的泥砖垒院墙。</div><div> “杨大爷,我来帮忙吧!”我快步走过去。</div><div> “不用了,你去上学吧!”杨大爷摆着手说道。</div><div> “今天周末,不用上学。”我内心还是有一丝好奇,“你怎么现在垒起院墙了?”</div><div> “这土墙已经十来年了,不中用了,你看!”杨大爷指着被土墙砸掉一块树皮的老槐又继续说道,“本来这些砖是预备盖房子的,可是年代太久了,加上土质不好,许多砖已经坏了。”</div><div> 接连好几天,老槐树下只剩下了杨大爷砌墙的声音,累了他就蹲在树下卷一支烟。望着自己快要完工的院墙,他总是猛抽几口烟,然后吐出长长的烟雾。“儿子结婚前,我还要把房子盖起来。”杨大爷心里想着,他总是这么雄心壮志。</div><div> 后来,我上大学那年,杨大爷家的房子终于盖起来了。听母亲讲,为了凑够盖房子的钱,杨大爷几乎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拿出来了几十年依靠种地卖菜攒下的少的可怜的收入。即便如此,他还是欠下了包工头一万多的工钱。房子建好的第二年,有成哥结婚了,那是杨大爷最高兴的时刻。我想他一定会时常蹲在老槐树下畅想子孙满堂的幸福场景。</div> <h3> 刺骨的寒风吹来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让干枯的槐树枝也结满了闪烁着银光的果子。几十年来,杨大爷就像这株老槐树一样愈发苍老,在这寒冷的冬天即将耗尽最后一缕微弱的光。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杨大爷在老槐树下驻足了。</h3><div><br></div> <h3> 第二年初春,老槐树刚刚长出稚嫩的幼芽。杨大爷的弟弟带着一家人从东北回来了,那是他们兄弟俩见的最后一面,杨大爷气息微弱,弟弟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才隐隐约约听清了两句话,一句话是问妹妹怎么没有来,另一句话是嘱托弟弟等槐花开了再走。</h3><div> 大地的复始最终没有留住杨大爷消逝的生命。那一刻,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有成哥哭的呼天抢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恐怕是有成哥最追悔莫及的事吧!丧事办完后,杨大爷的弟弟临走时带走了最珍贵的一件东西——老槐树下落满了花瓣的一块泥土。</div><div> 老槐树下的杨大爷最终等来了自己的小弟,等来了新房子的建成,等来了儿子的成家立业。等不到的却是远嫁他乡时一路哭泣的小妹,以及来不及谋面的孙女。</div><div> 大学毕业的那年暑假,我再一次回到了怀阳村,远远的乡间土道已变成了柏油路,路边的老槐树因妨碍修路也被砍掉了。站在老槐树生长过的地方,我两眼酸楚,我想老槐树下的故事不会再有了吧!</div><div><br></div><div>——写于2018年5月</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