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本无诗

一壶老酒

<h3>我心本无诗,却一辈子和诗纠缠。</h3> <h3><font color="#010101">一九六八年,被文化大革命“破”(四旧)得瘫痪了两年的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土店小学“戴帽”,办起了初中班。</font></h3><h3><font color="#010101">考试后发榜那天,要捡煤炭,我没去看榜,叫邻居同学帮忙看一下。</font></h3><h3><font color="#010101">中午,邻居同学回来说,我成了孙山后面那一位--备取生。</font></h3><h3><font color="#010101">备取生一共俩位,另一位家庭成分是地主。</font></h3> <h3>娘不服气。</h3><h3>第二天一大早,天上下着雨。娘戴起斗笠,披上蓑衣,到太平寺小学去讨说法。</h3><h3>那时,童玉琴校长、詹栋梁主任已被打翻在地,并且踏上了千万只脚。“三结合”进入“土店公社招生领导小组”的,是“革命不能温良恭俭让”的造反派y老师。</h3><h3>从家到太平寺,要翻耳子山、越长山岭,七里崎岖。</h3><h3>娘找到两年前我的班主任田正荣。田老师把娘拉到一边:“你娃儿的考试成绩是全公社第一,但由于家庭问题……这样吧,你去找公社革委会的某主任,看有没有希望。”</h3> <h3>从太平寺到公社又是几里泥泞。</h3><h3>娘见到那位主任,他又把皮球踢回了学校:“我们是根据学校的政审定的。你有啥子问题,去找学校”。</h3><h3>娘无奈,跌跌撞撞,又赶回学校。</h3><h3>几经周折,娘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她质问那位手中攥着我命运的y老师:“我们是地主富农吗?我的娃儿咋子就是备取生了?”</h3><h3>y老师一脸轻蔑:“你们家虽然不是地主富农,但也和地主富农没有区别。”</h3><h3>娘的嘴唇有些发抖:“你凭啥子把我们当成地主富农?”</h3><h3>y老师恼羞成怒,手指到了娘的鼻梁上:“凭啥子,你不清楚吗?不务正业,投机倒把。你晓不晓得刘少奇、邓小平是因为啥子被打倒的吗?就是鼓动你们这些人搞“三自一包”(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包产到户)、“四大自由”(在农村,允许农民有借贷、租佃、雇工和贸易的自由),走资本主义道路”。(我的个妈,不就是一个背篼一杆秤,炒了几斤花生卖吗?养家糊口,至于吗?)</h3> <h3>暮色苍茫时,我站在屋檐下,望娘回来,心中忐忑不安。</h3><h3>当看到娘从坡上下来时,我木起了。</h3><h3>一天奔波,又冷又饿。娘散乱的头发下,脸色苍白。雨水顺着蓑衣往下流,湿透了娘的全身。绑在双脚上防滑的谷草绳,走脱了一只。两条裤腿糊满了稀泥巴……</h3><h3>娘跨进屋檐,有气无力地说:“老幺啊,这个书怕是读不成了。”</h3><h3>父亲没有言语,叼在嘴里的叶子烟忘记了“吧嗒”。</h3><h3>我望着对面烟雨朦胧的石关门,心中绝望地悲鸣:天啦,你怎么把我上学的门关了哇!</h3> <h3>开学了。</h3><h3>站在家门口,就能看到同学们背着书包,提起午饭,三三两两去土店子上学。傍晚时分,总忍不住朝他们放学归来的路上张望。可当他们真的出现时,又会立即扭头走开……</h3><h3>开校没几天,邻居同学带回学校的口信,说有一个学生没来,我因“备”获“取”了。</h3><h3>我没有去。</h3><h3>那一年,我天天背起苑篼背篼,去二井和煤炭打交道。</h3><h3>那一年,在我的记忆中,一片空白。</h3> <h3>天不灭我。</h3><h3>一九六九年秋,土店子把离黄荆沟近的学生划给了黄镇中学。这个消息是父亲从茶馆带回来的。</h3><h3>娘对我说:“老幺,天天这样子捡煤炭不是个经,还是去读书。”</h3><h3>我巴不得。</h3><h3>一个转身,一个世界。娘叫我从辍学路上转身那一刻,她把一个崭新的世界给了我。</h3><h3>开校的头一天下午,娘给我一角钱:“明天开堂,今天下午就不去捡煤炭了。在罗待诏那里去剪个脑壳,到二井洗个澡,好换衣裳。”我心花怒放。手里捏着那一角钱,一边答应“晓得了”,一边都已经跑到了坎底下。</h3><h3>经过马路上罗待诏的理发店,我没有进去,一口气到了矿上操场坝上去那家理发店。</h3><h3>为啥子舍近求远呢?你不晓得,罗待诏那里是一角钱,矿上只要五分。</h3><h3>舒舒气气地理了发、洗了澡,又用“赚”到的五分钱,到镇公所旁边李二娘的文具店,买了一支圆珠笔芯。开校的准备嘛,就这样了。</h3><h3>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明天去学校,该怎样和那些同学打招呼、他们会怎样看我、会是哪些老师教我们……迷迷糊糊,二井的汽哨就响五点了。</h3> <h3>上学真好!</h3><h3>走在路上,天是瓦蓝的,小河沟的水是清亮的,就连小火车的叫声,往天刺耳,今天也悠扬。</h3><h3>教我们语文的是童绍光老师。他是黄镇学校所有学生心目中的“男神”。他的言行举止、穿着发型,时刻向你展示着“老师”的风范。他走进教室的气质,就能压住课堂的躁动。</h3><h3>但数学老师就不一样了。</h3><h3>刚开始教我们数学的是一位姓朱的女老师。她对有理数是剪不断,理还乱。</h3><h3>一个星期后,换成姓欧的女老师。二者在教学上难分伯仲。对有理数“加负等于减正,减负等于加正”的绕口令,舌头太大,捋不清。虽然当时的学生,大都怀揣“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信念,混着“挂羊头卖狗肉”的日子,但毕竟有那么几根“资本主义的苗”,常常拿到弄不懂的问题去求解惑。欧老师先是敷衍,情急了,就开黄腔:“哎呀,你八子来问我嘛!</h3> <h3><br></h3><h3>为了不误人子弟,学校临阵换帅,孙义彬老师也就临危受命。他上学期只教我们数学,下学期就语文、数学一肩挑了。</h3><h3>为了生计,读书和捡煤炭都是我的“主业”。父母从不会问你今天有没有作业,问得最多的是“今天下午啥子课”。如果是体育、唱歌或劳动课,那你就不要去了,捡煤炭去吧。</h3><h3>我从来没有做过家庭作业。</h3><h3>确切地说,是从来没有正二八经地、坐下来、做过家庭作业。</h3><h3>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如果是数学,就把题目记到心头,在捡煤炭的间歇,用刨沙车的“爪子”在地上演算,第二天告诉老师答案。</h3><h3>恼火的是作文。头天布置,第二天交。不做,于心不甘。要做,不光是没有时间,连草稿纸都没有。(那时穷得呀,唉!没有草稿纸,数学的竖式都是在课桌或手心上完成。手心不够,手背也上。偶尔捡到一个烟盒,把它夹在书里,不到考试等关键时候,舍不得用。)每次拿到作文题,我都是一边捡煤炭一边打腹稿,上床后再反复想几遍。第二天课间休息时,写在作文本上交上去。</h3><h3>这样做,一是草稿装在脑壳头太折磨人,二是第二天写出来,要占两三节课间休息时间。</h3><h3>一次,《农业基础》课刚刚学了雨的形成,孙老师活学活用,出了一道作文题《雨》。那阵我正看《水浒传》,心想把作文写成文言文,不是更省事吗?于是,第二天我交上去的作文是这样写的:</h3><h3>雨者,由无数蒸汽颗粒凝聚而成也。夏日,雨之将至,乃不为人之所测。或昼、或夜,天空似炭之乌云蚁聚,顷刻即暴雨倾盆……</h3><h3>孙老师阅后的批语是:语言精炼,层次清晰。但我们学古文的目的,不是要我们去写束缚我们头脑的文言文章……</h3><h3>从那以后,再不敢自作聪明。</h3> <h3>在学习了毛主席的几首诗词后,我突然想到,何不把作文写成诗,这样,至少有三大好处:</h3><h3>思考的时候省心,一句一句地凑,凑够就ok;</h3><h3>就那么几十个字,不用晚上在床上死泛白眼地背;</h3><h3>第二天在学校,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不会耽搁跑猫儿的时间。</h3> <h3>第一次用诗词完成的作文,是庆祝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上天。交上去以后,内心很忐忑,不知道孙老师怎么评,会不会打转来。孙老师走进教室,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从与他的眼神交流中,看出点蛛丝马迹。</h3><h3>整堂课一切正常。</h3><h3>下午放学,和他一路,他说他看了我的作文,“很好”!</h3><h3>真的呀--我有点不相信。</h3><h3>“很好”二字,给了我无限的信心和力量。</h3> <h3>第二次,是学校组织看了样板戏《红灯记》的作文:《唱起国际歌的时候》。</h3><h3>孙老师在课堂上评讲了它。这次评讲,对我一生的影响,不是他的表扬,而是他的肯定。</h3><h3>在此,拜托各位行家,对我当时的作品,别用诗词严苛的标准来批判它,不然,它会体无完肤。</h3><h3>(顺便说一句,那位将我“备取”的y老师,后来也来到了黄镇中学,虽从未教过我,却视我为眼中钉,老拿我“走白专道路”说事儿。吓得我连参加红卫兵的申请都不敢写。既怕他一票否决,又怕给孙老师增添烦恼。对于y老师,我从未诅咒过他。当年是没有胆量,现在是没有必要。在人生舞台上,他就那样一角色。)</h3> <h3>初中毕业后,当农民、上大学、进工厂、写县志,诗于我的三大优点,没有了价值。但陋习已成,还是会时不时无病呻吟,胡诌几句。</h3><h3>二零一三年,经不住朋友的撺掇,参加了县诗词学会。原想在这个诗词的大熔炉中,能白着进去,红着出来,铸就诗魂。然毕竟木已老朽,不堪雕琢。</h3><h3>终不忍看着高雅的诗词沦落到与我等下里巴人为伍的地步,于是,做一回“俊杰”,退了出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