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我奶奶有双“精致”又丑陋的小脚。在她看来是“精致”的，因为这双小脚，嫁了一个好人家，一个有钱的人家。而在我看来，是丑陋的，就一个脚趾跟一个蒜头似的脚后跟连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辛苦劳碌的一生，因为这双小脚，变得更是雪上加霜，加倍地辛劳。</h3><div> 女人裹足，足不出户，生在富人家，是可以的，勉强说得过去。但是普普通通老百姓家里，女人像男人一样的劳作，也把一双好好的脚裹的跟锥子一样，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何苦来哉！</div><div> 受奶奶的影响，我总认为“七”这个数字不是个好数字。我是四月初七出生的，半生碌碌无为，虽不算坎坷，但也算不得平顺。</div><div> 从我记事，每到腊月二十七，家里就来好多人，小辈上班的都要回到家里来，两位上了岁数的姑姑也是带着许多好吃的东西早早地来到我家，还有我奶奶的弟弟，我的舅姥爷。父亲母亲更是提前两三天就开始张罗，因为这一天是我奶奶的生日。正是二十七的生日，我奶奶才辛苦了一辈子。</div><div> 我奶奶又是在她二十七岁那年，我爷爷去世的，我父亲最小，当时只有三岁。奶奶就是靠着这对小脚拉扯大了我两个姑姑和我的父亲。我的奶奶，一人养活了三个孩子，因为没了丈夫，在大家庭里没了地位，什么活都要干。每天要到田里耕种十几亩土地，回家来，又要给二三十口人做饭。</div><div> 我问奶奶：“你怎么不换一户人家呢？”</div><div> “谁说不是，也许那样就会少遭那么多罪了。但当时，心就像死了一样，一点这方面的想法都没有。其实，是不敢想啊！你爹和你的两个姑姑咋办，就没人管了呀！”奶奶若有所思，又像是自言自语。</div><div> 后来，读到史铁生《奶奶的星星》，史铁生的奶奶虽然是北京人，也长了一对和我奶奶一模一样的小脚，一个大拇趾和一个脚后跟。男人留辫子，女人裹脚或许是前几朝代残存下来的陋习，女人以三寸金莲为美，男人以脑门倍亮，辫子修长为荣。但后来，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中，革命党人提倡剪辫子，男人的辫子倒是剪没了，女人的小脚，怎么就没人管呢？看来，当时，男人们还是认为小脚是美的，男人们喜欢。我想，单从这一点看，中华民国算不得好社会。</div><div> 我奶奶娘家原先有不少耕地，家里有大马车，解放后，划成了富农。那时，日子富裕，不用女孩子干活，裹的脚就“精致”一些，小一些，然而，我想，受得罪肯定就会多一些。往往是越有钱的人家，女孩的脚会越精致，越小。而我姑姑的脚就比较大，她那个年纪的人是少有的。</div><div> 记得我曾问过我奶奶，“我二姑怎么没斩脚呢？”</div><div> “怎么没斩？”</div><div> “你大姑，二姑从几岁开始，要帮着大家里干活，不招人待见，没人管，裹几天，放几天，长成了个大脚丫子，跟没斩似的。你再看看我小姑，也就是你老姑，从小爹疼娘爱的，不干活，斩了双脚跟针尖似的。”</div><div> “正因为脚大，你姑姑才嫁了这么个穷人家。”奶奶一直嫌弃二姑家穷，二姑夫比不上我父亲能干，家里是穷一些。</div><div> </div> <h3> 七六年，父亲在村子的东南角盖了两间土坯房。当时我刚满十岁，从此，就和奶奶朝夕相处，生活在了一起。当初是一万个不乐意，离街口那么远，每次回街上的家里取饭，要经过一片玉米地，要小心翼翼迈过三叉河上的一条窄窄的小木桥，有时，桥上的木板缺一块少一根的，不小心还会夹着脚，夹掉鞋子。最后还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那年月，人都吃不饱，所以养狗的人家少，但唯独巷子里面有家人家养了一条黑狗，每次经过都是提心吊胆的，前后张望着，不敢经过，大多时候是等个大人来，贴着大人走。感觉路是那么长，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样子。</h3><div> 小学后两年和初中的二年，就是和奶奶在这里一起度过的。也是我最用功，学习成绩进步最快的四年。没有小伙伴，天天冷冷清清的。只有安安静静的一老一少，奶奶在地上编草鞋，编蒲扇，我趴在炕沿边写作业。奶奶每完成一把蒲扇，都要小心翼翼把它踩平整，而每次又总是边踩边抱怨，又总是重复同样的话：“瞧我这双脚，连一把蒲扇都踩不平，要你有啥用！”年复一年，耳朵听出了老茧。我呢，磨没了野性，对课本知识起了兴趣，数学啊，物理啊，化学啊！提前预习，慢慢的学习成绩不仅赶了上来，而且开始名列前茅。</div><div> 那时，没少花奶奶编织草活换来的零花钱。铅笔本子不用说了，还不时地央求奶奶买点好吃的，更没少吃姑姑孝敬奶奶的好东西。</div><div> 十四岁那年，我有幸考上了高中，要离开奶奶了，但已经是舍不得离开她老人家了。我对奶奶说：“我不想走，我不去安柴上学了。”</div><div> “说什么呢！胡说八道的，不去上学，花的我的钱不就白花了吗？好好上学，长大了才会有出息啊！”很少生气的奶奶，这次真的生气了。看看奶奶布满皱纹的脸，再瞅瞅奶奶那满是青筋的手，我不忍心了。</div><div> 我始终忘不了奶奶对我的好，她最疼她的五孙子。</div><div> 在县城上班后，第一个月工资是三十三块五，跑回家里来，跟奶奶炫耀，看到奶奶是那么地高兴。</div><div> “你们遇上了好时候，我孙子有出息了！我孙子长大了。”嘴里不住地念叨着。</div><div> 自从我上了班，我奶奶又活了五六年的样子，我奶奶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像是有种预感，回了趟老家，听母亲说，奶奶在炕上趟了一天了，说是心口堵得慌，喘不过气来。神志倒是清醒的很，吃了一点我捎去的点心，还吃了一小半香蕉。看着没有大碍，我便又回了县城。</div><div> 没想到，那天夜里，一点动静没有，便悄悄地走了，走得那样悄无声息，走得那么平平稳稳，安安心心。</div><div> 我奶奶活了九十二岁，对我的奶奶，凭良心说，没觉得像对我的父亲那样心存内疚。奶奶老了，像个老小孩，喜欢吃零嘴。我每个月都要回去几次，每次都是一大兜水果点心什么的。临走还都要问问奶奶喜欢吃什么，下次给你带来。开始还总说，不要花那么多钱，我什么都不缺。但是，每次看到我带去的东西，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个我能感觉得到。</div><div> 奶奶常常跟街坊邻居夸奖我，俺孙子又买来了什么什么好吃的，捎来了什么什么好穿的。街坊邻居也慢慢知道了，奶奶有一个孝顺的在城里上班的孙子。</div><div><br></div><div> ——冰水蛙人</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