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味情深(二) ——海蛎煎

隔岸浅笑

<h3> 味味情深(二)</h3><h3> ——海蛎煎</h3> <h3>  生长在滨海的小镇,自小我就对海味有着天然的亲近。而海蛎更是我从来无法拒绝的食物。海蛎有多种叫法:粤人称"蚝"或"蠔",闽南人称"蚵",老家人则以"蛎"或"蛎房"称之。明末清初的文人周亮工曾在《闽小记》中评价福建的海味:"西施舌(海蚌),当列神品。蛎房,能品。江瑶柱(干贝),逸品。" "能品"者,精品也。或许,在文人雅士眼中,海蛎比起西施舌还是稍逊一筹的,然而像西施舌这样的"神品"毕竟不能经常出现在寻常百姓的餐桌上,海蛎则不同,丰富的产量,亲民的价格,使得它时常飘香在沿海人家。</h3> <h3>  清人郭柏苍在他的《海错百一录》中列举了闽地海蛎的烹制方法:炭烤、生食、油炸、做海蛎饼、腌蛎等,然而我以为这些都不如海蛎煎香浓味美。其做法也甚是简单:取新鲜的海蛎肉,以指尖大小的"珠蛎"为佳,和以番薯淀粉和小葱花,加少许海盐调味。将调好的蛎浆倒入烧热的平底锅中煎成饼状就可起锅了。</h3><h3> 闽南地区还会在起锅前淋入蛋液同煎,食用时辅以甜辣酱。 我自己则不喜加蛋液的煎法,海蛎与葱花薯粉三者在油脂高温催发下,已经是恰恰好的搭配,鲜酥软糯,妙不可言,加入鸡蛋反而盖住了海鲜本味。</h3> <h3>寻常百姓家的日子过得单纯,吃一碟兼具酥香软糯的海蛎煎,一碗微酸的紫菜笋丝蛋花汤加一碗新沥的米饭,唇齿间的家常滋味,成全着内心的踏实安稳,天宽地阔,岁月缓缓。</h3><h3><br /></h3> <h3>  小时候与小伯父家住在同一栋老屋,分爨而食。父亲的几个兄弟都严肃,唯独小伯父是个相当随和的人。他平日里背着海鸥双反相机,走遍周围的十里八乡,上门与人摄影为生。我年幼时颇有几分呆气,时常蹲在墙根大半天只看蚂蚁找食。小伯父踏着晚霞归家,老远看见我就喊:"哎呀,这个囝仔有点憨(方言里傻的意思),过来过来,给你拍一张!"</h3><h3> 其实,幼年时的我对拍照并不感兴趣,我更喜欢看小伯父做饭。也许是天生喜欢软糯的口感,小伯父做的海蛎煎并不是饼状的,更像是很稠的海蛎羹,装在碧绿的小碗里,清香扑鼻。小伯父看我等得心急,故意一边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划拉着碗里的海蛎,一边逗我说话:"依妹呀,这个叫做‘蛎’,不是弟弟的‘弟’哦!"(方言中"蛎"和"弟"同音)</h3><h3> 这些现在听起来并不怎么好笑的逗趣玩笑,连同那汤羹一般的海蛎煎,盘踞在我的记忆深处,就如同小伯父当年为我的"每日一拍"一样,生动地记录着童年的情状。那些豆腐块大小的黑白照片上,没有孤独寂寞,我只是一个天真娇憨的,被人疼爱的孩子。</h3><h3><br /></h3> <h3>  和小伯父比起来,父亲在厨艺上似乎更有天分些。他做的海蛎煎外酥里嫩,鲜香味美——秘诀就是将海蛎入滚水稍稍汆烫后,再用大火迅速煎熟。这样做出的海蛎肥美多汁,造型上也十分完整漂亮。然而家里最经常做海蛎煎的人却是母亲,父亲被"夺权"的原因是母亲嫌弃他做的海蛎煎"半生不熟""有细菌"。和母亲做的其他菜一样,她的海蛎煎也难逃被煮得过熟的命运:干巴脱水的海蛎嵌在焦熟的面饼上,实在难以勾起食欲。母亲却不以为意地夹一大块放到我碗里说:"煮得透透的才没有细菌呢,卫生又营养,来,多吃点!"</h3><h3> 来澳后第一次回国,和母亲曾为一点小事起了争执。我任性离开,还没走到巷口,母亲就抱着儿子颠着腿追出来喊我:"哎……你要去哪里?你好歹吃了饭再走吧……"母亲跑得有些气喘,腰背微微蜷着,儿子的两条胖手臂圈在她脖子上,手里还紧紧揪着她一撮花白的头发。我觉得好心酸,我的这个从来性格强硬的母亲,正低声和我说:"你吃点饭再走吧……虽然你这样不听话……你吃点依妈煮的饭,让依妈心里舒服点……"</h3><h3> 像母亲这样从不妥协服软的人,忽然间的委屈求全,特别让我内疚,她是真的变老了么?没有变的还是那天桌上的海蛎煎,还是母亲"煮的透透""没有细菌"的煎法。我擦擦眼泪,夹起一块,尝在嘴里,记在心里:母亲是这样真真切切地爱着我。</h3><h3><br /></h3> <h3>  大学毕业回老家工作的那些年,生活得十分悠闲。认识了大卫爸,也顺带认识许多大卫爸的朋友,必帅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单位离得近,业余大把时间一起喝茶打牌,度假出游,十分意气相投。</h3><h3> 必帅是个优秀刑警加运动健将,他的母亲又做的一手好菜。所以每到周末,一群朋友必到他家小聚。固定的节目是必帅的吉他弹唱和必帅妈妈的海蛎煎。然而给海蛎煎翻面却是有难度的技术活:薯粉软糯,一不小心就会铲破,影响美观不说,还粘在一起变成一坨面疙瘩。必帅总是很神奇地在海蛎煎刚刚好需要翻面的时候出现在厨房,一只手懒洋洋地搭在他妈妈肩膀上,另一只手举起煎锅一甩,海蛎煎就会在空中优美地翻一个身,完完整整落回锅里。沉重的铸铁锅在他手里好像只是拨了一下吉他琴弦那样轻巧。他得意地冲着母亲直挑眉毛。</h3> <h3>  转眼间,我们都已人到中年,再也没有机会为一盘海蛎煎,呼朋引伴地爬七层楼去敲必帅家的门。我们尚能为工作孩子奔忙,而必帅却早早躺在了故园的黄土中。但愿他去的地方是个甘美的所在,这样他就会找到自己向往已久的,无拘无束的自由。</h3> <h3>  记忆里吃过最好的海蛎煎是在几年前,海蛎细腻鲜甜,没有一点涩味。这海蛎是婆婆亲手采的,我刚刚回国到家,婆婆就送来一大盆新鲜的蛎肉,一个个小指肚儿大小,真正的"珠蛎",不难想象她是费了多少精神连夜给海蛎去的壳。婆婆说:"你在国外吃不到这些,趁新鲜多吃点,依妈那里还有许多。"</h3><h3> 婆婆是我见过的世上最勤劳的女子,年轻时起早贪黑,到现在还是不停为子孙劳心劳力。她采的海蛎长在海边滩涂,秋季里,滩涂上的养蛏场收了蛏子,海水落下去,蛏场边缘插着的竹枝上就露出累累蛎房。心疼她一把年纪还要涉水采蛎,只为了满足我们的口腹之欲。她却说:"采蛎最有意思,竹枝上的海蛎生得美,海风吹得人神清气爽。" 假装听不出这些话里安慰的意味,我们依旧欢欢喜喜地享用美食,而婆婆那颗母亲的心,我们知道,大海也知道。</h3> <h3>  许多年前在厦门鼓浪屿,我们也吃过当地的海蛎煎。那时大卫爸正面临着前程的艰难抉择,我也离乡去国在即,未知的前路难免让人心忧。仿佛映衬着当日的心情,那天岛上凄风苦雨,涛声阵阵。我和大卫爸都无心游览,只找了一家小饭馆坐下。大卫爸点了一盘海蛎煎,是正宗的闽南做法:加了鸡蛋,烙得金黄,然而这并不是我所熟悉的。我怏怏放下筷子,望向窗外。大卫爸递过来一个碟子说:"吃吧,我把鸡蛋给你剥干净了。"</h3><h3> 大卫爸一向不食人间烟火,婆婆戏称他为"天上人",对照顾人这种小事更是一窍不通,此时却刻意装作云淡风轻地说:"从小拈蛏剥虾,这种事情最擅长了!"</h3><h3> 可能是因为各地的美食经常异曲同工吧,那天的海蛎煎竟也格外温软可口。是的,前方或是坦途或是歧路,总有那么一个人是在意你的。走出小饭馆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和大卫爸牵手慢慢走过林语堂故居——一座古老的英式别墅,那是他和相伴60年的夫人廖翠凤结婚的地方……</h3> <h3>  来澳洲多年,做海蛎煎的次数寥寥。本地采收的海蛎个体硕大,实在不适合生煎。然而我还是每次经过卖海蛎的橱窗,都忍不住驻足。关于海蛎煎的往事,如风般吹过心湖,那些欢喜的,哀愁的,归来的,逝去的时光,隔着千山万水,在遥遥对我招手……</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