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鲁为师】④狗的悼词

铁丁

狗的悼词（小说）

铁丁

我是一只狗，本没有大名，主人见我通体全黑，就叫我老黑。

老黑当然不会写文章。可眼见那些乌鸦一般的三流歌星，连音都唱不准，却写什么回忆录、婚外恋一类的狗屁文章挣大钱，我就产生了“创作的冲动”。人写在纸上的所谓文章，历来就有休闲、解闷的一类，我听主人读过。有些人甚至把吃喝拉撒睡都写成文章，还美其名曰“闲适小品”。我给自己写一篇悼词不算过分吧？

我原来的工作是看家护院，常受表扬，屡立战功。可世风一变，家庭有了防盗门，工厂有了门卫，我就下岗了。流落街头的那些日子，忍饥挨饿不说，还要遭人白眼，被人追打。唉，犬落平川被人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什么办法呢。白天偷偷到村边的垃圾堆填饱肚子，夜晚坟堆为床天作房。空旷的雪野上，我是那样的孤单，恐惧常常袭入我的梦中。实在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看天上的星星，看着看着星星就变成了我的主人。说句并非狼心狗肺的话，主人对我还是挺好的，我们曾同吃同睡同劳动，兄弟一般度过了他的童年和我的青年时代。多么令狗怀念的日子！实在是因为太穷，主人不能不卖掉我呀！雪融花开不知多少次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回去，回故乡去！我的心呼唤着自己，回去。哪怕是饿死冻死，也要回去。

故乡变了。小主人变成了壮汉子，破衣服变成了新装束，身边多了几个陌生人。陌生人窜到主人身前，刚要对我下杀手，却被主人呵住了。我俩对望着，谁也不说话，那一刻是不需要语言的。不知过了多久，主人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脖子，眼睛红红的淌出水来。我发誓，再也不离开他，哪怕是三天吃不上一顿饱饭，哪怕是天塌地陷，我发誓。

然而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主人突然把我塞进车里，向城里奔去。路上我看见每个村的人都想疯了一般追着狗打，沿途的田野上到处都是狗的尸体。我的心中充满了悲哀和愤怒。悲的是狗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怒的是人永远决定着狗的命运。……主人也会杀我吗？杀就杀吧，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死在主人的手里还落个忠臣的美名呢。算了。

车停下了，眼前出现了一座大房子，有花园有水池。花园里有一只猫一样的长发狗在捉蝴蝶，水池里有一个妖艳的女人在戏水。女人看见我叫了一声，吓得我一哆嗦。主人招呼那条长毛沟：“来，小雪，认识一下新朋友……叫它老黑怎么样，亲爱的？”小雪肯定是那条长毛狗；“亲爱的”似乎是指那个女人，因为那个女人不屑地看了主人一眼。

这就是我的新家了。你肯定认为这回我该心满意足了吧？吃的是美食，住的是豪华的狗窝呀。不是那么回事！大家知道，我是喜欢唱歌的。白天“亲爱的”不让我唱，晚上别人都睡觉了我又不能唱，这哪是狗的生活呀。几天下来，憋得我都快得抑郁症了。

一天晚上我实在睡不着，就偷偷溜到外面去散步。走到后花园时，看到两条黑影一闪，同时我闻到一股生人味儿。凭直觉我认定那不是好人，于是我扑上去就咬。那一刻我快活极了，又体验到了原始活物的血腥，体验到了体内原始的冲动。第二天主人奖励我一大块鲜肉，并且教我一些接人待物的规矩。说句不谦虚的话，我很聪明，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规律：凡是昂首挺胸腆着肚子进来的，主人就弯腰陪笑；凡是弯腰陪笑进来的，主任就会挺胸抬头面无表情。每有人来，小雪就献殷勤，随着主人弯腰或挺胸。所以不管是弯腰的还是挺胸的，都夸她聪明。我却不愿意，我是真正的狗，我的体内流淌着先民野性的血液，我鄙视那些“狗眼看人低”，“狗仗人势”，似狗非狗的东西。这就决定了我的地位必在长毛狗小雪之下。这是人的悲哀，还是狗的悲哀？我整不明白。

祸不单行，这是人说的，狗也一样。那天我一不留神走到了大门外，被一群孩子追着打。他们一边打还一边指着主人的院子骂。以我往日的脾气，早就咬上去了，然而今天我不敢，我不想再给主人添堵。逃回屋时我已是遍体鳞伤。然而主人既没有象往日那样追出去打，也没有察看我的伤势，只是蹲在一旁唉声叹气。记得有一次我把一个老头咬坏了，主人没费吹灰之力就给摆平了。今天他是怎么了？这几天，总咬他耳朵的那个女人也不来了，一定是有什么变故了。我不敢再烦主人，只能悄悄躲到墙角去自己舔伤口。

几天后，主人拉了一车东西悄悄走了，小雪美滋滋的趴在车窗上向我招手。主人没带我。谁会带一只伤口泛臭的要死的狗呢。

我知道我该到哪里去。一路上，伴随着我的是追打的孩子和苍蝇。不知跑了多久，我饿极了，跑到一个家属区的垃圾桶里找吃的，被人捉住关在一个破木头笼子里。我想这下坏了，现在虐狗虐猫的人很多……。笼子着火了，恐惧和愤怒令我发出最后的吼声。迷迷糊糊的，我看见了蓝天、白云、森林、河流、山岗、草地……大自然，狗的大自然，我回来了……。

——北京电视周刊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