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11 充满诱惑的大西北<br><br>“那娃儿,跑快点!”<br>王叔远远看见了我,回头笑眯眯地朝我招手。<br>我跑着赶上去,先把铺盖卷扔上牛车,再一屁股坐到铺盖卷上。<br>“考了好多分,看你没精打采的?”<br>“还可以吧。”<br>“我晓得,你娃儿好强,争的都是第一第二。其实百多号人里能争到十几二十名就算不错了,小儿郎嘛就有脸见爹娘了。”<br>我不吭声,他开始“啷里格啷,啷里格啷”地唱起《读书郎》来。<br>长坡下完,他解开绳子松了刹车,“吱呀”之声顿时消失,公路上显得格外寂静。<br>说是县级公路,走几个小时也难见到一部汽车,顶多有几部拖拉机“啵啵啵”地喷着黑烟艰难地开过。这路,是属于牛拉车的。<br>“王叔,我来给你当个徒弟要不要得?”<br>“莫说笑话罗,你娃儿是读书的料子,二天干大事的,国家需要你呐。”<br>“我会照料牛,在养路段学过的,你晓得。”<br>“你娃儿今天有点不大对头哟,”王叔似乎觉察到什么,“是不是又有人扯出你老汉的事来嚼牙巴?”<br>我没吭声。<br>“人呐,就是这样子,你娃儿要记住,快乐不快乐都是各人心里想起的!要快乐,你就快乐;要不快乐,你就不快乐。心里想起来快乐就是快乐,心里想起来不快乐就是不快乐。”<br>他这一套绕来绕去的哆嗦话似乎深藏着什么哲理,我一时还想不明白。<br>车到陶家嘴岔路口,识途的老牛自作主张拐向了左边。<br>右边的路绕过铜山寺那片黑森森的林子,消逝在我自小称之为“骆驼山”的大垭口深处,那是去通州的公路。<br>小时候我一直认为“骆驼山”那边就是朝鲜。<br>“骆驼山”双峰并峙直指云天,常年雾气蒸腾,在我儿时的眼里又遥远又神秘。那时志愿军在朝鲜打仗,天天听到周围的人说朝鲜怎么怎么了,久而久之,这两个地理概念就被我可笑地扯到了一块。<br>长这么大,还没有翻过“骆驼山”,看看“朝鲜”究竟什么样子。虽然我早已知道“骆驼山”那边仍是本县地方,足足还有一百里,才到专区所在地通州。就算到了通州,离那朝鲜都还有几千里几万里呢。<br>听人说,通州城有我们县城五个大;通州的河有我们的河十个宽;通州天上有飞机水里有轮船;通州人早餐吃的是馒头稀饭。那馒头同样用麦子磨粉做成,咬起来却不像我们的桐叶麦子粑那样死死的,又松软又有嚼头。<br>这世界真是太大太大了!不翻过“骆驼山”就是个井底青蛙,啥都不晓得。<br>“王叔,你去过专区吗?”<br>“哦,你说通州城嘛?十八岁挨抓丁,五县的人就是在那儿集中走的。”<br>“那怎么到的兰州呢?”<br>“两百多人全凭脚板子,走了七天,翻大巴山到汉中,住在汉中城边一个庙里。那庙供奉着三国时一个将军,那将军叫个啥名字嘛记不得了。汉中休整三天,又坐汽车颠簸了五天,才到达兰州桑园子。”<br>“路上过了些啥地方?”<br>“哪还记得呀,只记得那路才叫陡才叫险才不是他妈人走的哟!那路生来就是给猴子爬的嘛,手一举你猜能摸到个啥?前面人的脚后跟!有个带队的长官一路感叹‘蜀道难’——你晓得有这么首诗吗?唐朝一个白啥子人写的,我就是那次行军才晓得的。”<br>“<蜀道难>,李白写的嘛。现在铁路公路通了,没那么难了。”<br>“对头!我转业回来,兰州宝鸡成都重庆,火车三天开拢,再经通州换汽车,第五天中午就到家了。”<br>“从地图上看,可以在广元下火车,再换汽车到通州,不经成都重庆,要近好大一截呢。”<br>“咦,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呢。”<br>“王叔,你晓得广元坐火车到兰州要好多钱?通州坐汽车到广元要好多钱?”<br>“你问这个干啥呢?”王叔起了疑心。<br>“随便问问。”<br>“这个嘛我现在不能给你说。南街胡幺娃子那年跑来挖到我问一晚上,结果跑了新疆,街道上还说是我唆使的。你现在是学生,安安心心读你的书,将来去考兰州大学,我叫老战友开吉普车火车站接你,行吧?莫看到那些跑新疆的跑得闹热就动了心,你和那些人不一样,那路不该是你走的。”<br>“那你说啥子路是该我走的?”<br>“初中读了读高中,高中读了读大学呗。”<br>“王叔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连初中都差点没读上,东碰西碰考了四年才算进了县中,好多小学的同学今年都要考大学了。”<br>“人比人比不得呀!那你晓得还有比你不如的同学吗?”他叹口气说:“沈德学你该记得吧?我的外甥,盘镇中心小学和你同过班的,和你一样,也是个读得书的娃儿嘛!妈死了,家里没钱供他,四年级没读完就回乡务农。他爸是个富农分子,一条腿残废了,挑塘泥、修堤坝、打扫猪圈牛圈这些五类分子的‘改造工’就由他去顶,久而久之搞坏了规矩,斗人的时候大队书记居然要他顶替他老汉挂黑牌上台,要不是我去找公社书记,这富农分子的黑牌牌嘛怕就硬是传给这娃儿了。”<br>我十分震惊,竟有这样可怕的事,就发生在身边,发生在同龄人身上!<br>“古人说得好,‘别人骑马我骑驴,自叹我比人不如,回头看看推车夫,比上不足下有余’。娃儿哪,人一辈子多长多久呢,啥事都要看开点,想远点。依我说,哪朝哪代都得让百姓吃饱饭,都得选拔有真本事的人给国家办事才行,离了这两条怎么搞法都不长久。你呀,莫再东想西想,红呀黑呀左呀右呀,别人要说说他的,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就是了,只要还有得书读,就认认真真一门心思读下去。一个人活在世上,这样那样都是假的,肚儿里有货才是真的!”<br>王叔这番话听起来十分在理,可不能解决我眼前急迫的问题——一会儿就到盘镇了,我就要迈进家门把土黄纸掏出来给妈妈看了,妈妈的同事们就要围拢来关心土黄纸上写着些什么了,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呢!<br>我得马上做出决定:下一步怎么办?今天晚上怎么办?<br>把所有的衣兜掏了一遍,搜出一把纸币来:一张两角、五张一角、两张五分、四张两分、三张一分,还有一枚两分的硬币,总共是九角三分。铺盖卷里有件还没补疤的蓝卡叽学生服,是哥哥穿过几次缩水变小了送给我的,危急时拿它换个三五块钱应该不成问题。玻璃瓶里这三片肥肉两根油条吃下去多喝点水,少说也能管上一两天。被子虽破妈妈已把它补好,里面的棉絮也翻新了一遍,盖起来还算暖和,加上这张八成新的草席,走到哪儿都能过夜……<br>钱花完了又去干活挣,挣了钱继续走。我有一身力气,再脏再累都不怕……<br>那就走吧,翻过骆驼山到通州,再到广元上火车,往西北方向走!<br>今天就走?不给妈妈讲一声?<br>这种事能给妈妈讲吗?讲了她会同意吗?<br>还有小菊,要不要给她留个字条,告诉她我去哪儿了,让她等着我?<br>凭什么要她等?人家避之还唯恐不及,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和一个倒霉蛋粘在一起?<br>那我啥时候才回来呢?<br>还回来干什么?这个人未出娘肚就有了出身“好”与“不好”之分的地方,这个折腾来折腾去永无休止的地方,这个不让人好好工作好好学习好好过日子的地方,走得越远越好,屙尿都不要朝它的方向!<br>那王叔说的那些豁达大度不记仇的人,他们肯收留我吗?<br>应该会的吧,他们已经收留了索老师和别的许多人,想必也不会拒绝我。<br>我想他们一定有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眼里闪烁着智慧仁爱之光的头人。我要拿着这张土黄纸去见他,毫无隐瞒地说清一切,让他知道全部事实全部真相。请他相信如果我从盛产这种土黄纸的地方带来了什么毛病,一定能在这里彻底改掉。这样说了,我想他们一定会通情达理把我收下的。<br>我要努力学习他们的方言,学唱“花儿”,学骑马,学放羊,学种王叔经常提到的哈密瓜,学做令王叔时时回味的美食——“馕”。我要融入他们之中成为一分子,让“他们”这个词变成包括我在内的“我们”。白天我们努力干活,晚上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享用我们的劳动果实:烤羊肉(王叔说过那里不兴吃猪肉)、馕、哈密瓜、葡萄、西瓜、苹果,还有别的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br>就算玩笑开过头白天吵了打了,晚上还照样手牵手唱歌跳舞,更别提几年几十年几辈人的破事了。<br>包括头人在内,没有谁的出身比别人更高贵。每一个人都应当受到尊重,除非他自己不尊重自己,做出有辱自己名誉的事情来。<br>那里的学校绝不会想出什么“反对自由主义”的坏主意来整学生,更不会打起“阶级”、“路线”之类冠冕堂皇的旗号来扼杀小孩子的未来。<br>那里的学校没有华老师这样的师长,所有的老师都像全老师一样热爱学生,认真教书。<br>那里可以不假思索地说自己想说的话,可以互相开玩笑起无伤大雅的外号,不怕被人暗中一条条记下来。<br>那里可以安心睡觉,不怕说梦话被别人听了去。<br>等我成了那里的人,就把妈妈和小菊接来,让她们都过上快乐的日子。<br>我们要紧靠森林盖一幢木头房子,上面爬满葡萄藤,四周种上苹果树,用竹管引来山泉水,养一条象王叔家黑儿那样忠实漂亮的好狗,我一回家,它就摇着尾巴扑上来迎接我……</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