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少年(六)

五哥

<h3>9 根红苗正的数学老师<br><br>“喂!你坐在那儿干什么?”<br>一个推自行车的人站在公路上喊我,是教数学的全老师。<br>全老师的课我最爱听,逻辑严谨,条理清晰,语言简洁准确,无论多难的问题,总能化繁为简、化整为零、深入浅出地讲得清清楚楚。只因爱听他讲课,我偏爱上了数学,做完了他布置的作业,还时不时从钟一苏他们那里抄些刁钻古怪的题来做,做不出来就去问他。他拿到题若一时想不出来,便会皱着眉头,凝神聚气,拿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在草稿本上划拉来划拉去,“这样……这样……这样……看嘛,就是这样子——只有那么简单了!”<br>“只有那么简单了!”是全老师的口头禅,当一道难题经过一步步解析,象一堆乱麻终于理出了头绪时,他就会这么说。<br>他还有句口头禅是“靠本事吃饭”,这是他爷爷遗嘱中的话。他爷爷是本县有名的革命烈士,当年打游击的战友如今官至中央首长,六一年回乡调查公共食堂还去看过他奶奶。据说讨论他的入团申请时,有人质疑他为何不靠社会主义吃饭靠三面红旗吃饭而要“靠本事吃饭”,他一搬出爷爷,就把那些人全唬住了。<br>有一次,我在《中国青年报》上读到一篇鼓励青年人立足本职岗位钻研业务,成为行家里手的文章,顺手把文章结尾的话——“青年朋友努力吧,中华百年的腾飞梦想要靠你们来实现了!”——抄在数学作业本背后,不想全老师留意到了,他当即让我找来这张报纸,第二天破天荒地在课堂上占用十多分钟时间读给大家听,还表扬我有理想有志向。<br>“反对自由主义”时,这事被扯出来说了一个下午,有人认为对“中华百年的腾飞梦想”要作阶级分析,是慈禧太后光绪皇帝的梦想?国民党反动派的梦想?还是某鼓吹“白专”的老师偏爱的某同学反动老子的梦想?<br>全老师根红苗正,没人奈何得了他。那个下午尽管大家发言踊跃,上纲上线调门高,却没人敢点他的名,让我也跟着沾光捡了个便宜——批判了整整半天,圈子绕了好多转,始终没能明明白白说出那鼓吹“白专”的老师偏爱的、有着一个“反动老子”的某同学究竟是谁。<br>我走过去,全老师问我是不是哪儿不对劲,要不要搭他的自行车一块走。<br>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差点儿就要掉下来。是他不知道我兜里揣了这么张土黄纸,还是根本就不屑去知道?<br>弄明白我没有什么问题,他跨上自行车走了。<br><br><br>10 赶牛车的转业军官<br><br>前面一部牛车正下坡,栗木刹车杠咬着轮沿,发出悠长的“吱——呀——吱——呀——”声。赶车人抱头仰躺车上,眯缝着眼惬意地享受着冬日温暖的阳光,口里唱着一首本县最流行的山歌:<br>清早哪个起来嘛去哟放牛哟,去哟放牛哟,<br>一根田坎嘛苏二姐,你呀我呀妹娃子——<br>放出头嘛二嫂耶!<br>这是盘镇运输社的王叔,只有他才能把这本乡本土的歌儿唱得这样有滋有味。<br>王叔四十年代被抓丁,足迹遍及大西北五省,四九年在甘肃倒戈参加解放军,从班长到排长最后升了连长,再后来不知为啥说回就回来了。按政策,排级以上军官转业都要安排一官半职,他却买了部滚珠轴承钢丝幅条充气轮胎的“气滚车”,加入了运输合作社。有人说他是自愿回来的,也有人说他为一个女人犯了错误混不下去才回来的。他似乎并未把这些议论放在心上,每天乐呵呵地拉着那部轻便灵活的气滚车,头戴小草帽脚蹬白麻草鞋,一趟趟地奔走在煤窑与县城间,遇有下坡便翘起车尾,两脚大幅度跨步点地,以别人想都不敢想的速度,驾驭着气滚车一阵风似的飞下坡底,令人大开眼界。一时间,运输社的小伙子纷纷仿效,扔下迟缓笨拙一路“吱吱嘎嘎”响的木轮车,买来气滚车与他结伴同行,上坡合力推拉,下坡鱼贯飞驰,成为本县四十里运煤路上一道独特的景观。进入六十年代,王叔体力渐渐不济,才将气滚车换成了牛拉车。<br>起早贪黑辛苦奔波,王叔仍是家徒四壁。一张饭桌两个条凳全都缺腿,垫着砖块凑合用,稍不小心动了位置,一坐就是个仰八叉。婆娘娃儿穿得破破烂烂,吃饭的碗都难找一个没缺口的。<br>王叔一家子厚道好客,他那破破烂烂的小屋是镇上年轻人最爱去的地方,每天晚饭后挤一屋人打牌下棋谈天说地,先来的占据了两条跛脚凳,后来的便一屁股坐在喂牛的稻草上,若有人还没吃饭,只要不嫌弃,鼎罐里有什么糊糊羹羹泡菜坛里有什么罗卜青菜自己拿碗舀拿手抓便是。妈妈起初不让我去他家玩,后来觉得多接触“劳动人民”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便成了那稻草沙龙中的常客。由于有当放牛娃的专业背景,得王叔高看,时不时把遛牛、整理索套之类的重任托付于我。<br>王叔好酒,酒后话多,一盅苕干酒下肚龙门阵就摆开了。呆了十多年的甘肃青海新疆,一处处风光一桩桩往事都还活鲜鲜的留在他脑子里,摆起来就没个完。摆得来了兴致,便手捂腮帮子憋着假声唱起“花儿”来。他自吹三省的“花儿”都会唱,其实唱来唱去也就这么几句:<br>不见的尕妹哈可见呀了也,好花儿哎哩也,<br>心上的疙瘩儿散了呀哎哩也……<br>捂腮帮子的姿势被大伙揶揄为牙疼,王叔说这是唱“花儿”的规矩,大西北的味儿就要这大西北的姿势才唱得出来。<br>提起大西北,只要你愿意听,王叔可以滔滔不绝摆上几天几夜——山川草原如何广阔,马群牛群如何壮观,葡萄瓜果如何甜蜜,姑娘如何美丽小伙如何豪爽老人如何睿智幽默,真是山好水好人也好!王叔尤其感慨他们的豁达大度,白天刚打了吵了,晚上又聚在一起唱歌跳舞,不象我们这里的人小肚鸡肠,细娃儿割了孽大人都好久不说话,芝麻大的小事也要记上一辈子。<br>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索老师当时为什么选择了新疆,为什么他能在新疆站住脚——那是个豁达大度不记仇的地方!你索某人的老汉有罪该杀,杀了就是了,和你当儿子的无关,仇不再往下记,不再和你过不去了,你只管安心干你的事过你的日子得了。哪像我们这里,唯恐人们忘记了仇恨,把一二十年前、二三十年前几辈子的陈年旧账一而再再而三地翻出来,大会讲小会讲这里清那里查,没有的编都要编些出来,什么《血泪仇》、《三世仇》、《血海深仇》……非要把早已清算过了的仇恨传给第二辈第三辈,非要大家乌眼鸡似的你叮我啄不断制造出新的仇恨来心里才舒服。 <br>钟一苏的爸爸妈妈都是银行职员,可居委会非要他家庭出身填“地主”不可,因为他爷爷是地主。这就和学校要在我的土黄纸上特别注明“该生其父系历史反革命分子”用心一样——通过这些白纸黑字的登记,填表、审核、盖章,形成可以锁在大铁柜里保存千年万年的档案,把人的贵贱高下依血缘固定下来,传之万世。为了当今高贵着的那些人子子孙孙高贵下去,必须让当今卑贱着的那些人子子孙孙卑贱下去,没有了卑贱哪来的高贵? <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