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div> </div><div>一</div><div>过了谷雨捕杂鱼，下海就赶上“四流潮”，一天两流不歇气地撒网，还要在海里过夜，赶明儿的早潮，这真是要人命的活计。</div><div>今天的鱼情也有意捉弄人，每网捕的鱼不多不少，叫人欲舍不忍。德福把头只是一个劲编着法儿让伙计们多撒网。</div><div>“兆先！这一网权当是给你独生闺女撒的，看你的千金造化大小！”</div><div>“好吧，全求闺女多照应罗！”兆先习惯地向满是血泡的手心吐口唾沫。</div><div>伙计们收浮抢脚，忙乎了半天，网上船，鱼一撮。</div><div>德福又道：“哎，奎顺啊，下一网是为你将来的老婆撒的，看她的头皮厚薄！”</div><div>“行啊，不知哪家老闺女、小寡妇有福啦！”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咂着嘴应着。</div><div>等网收上来，还是几条中杂鱼。伙计们个个心灰意懒了。</div><div>太阳偏西了。兆先旁敲侧击地说：“把头，这网头真没恋头，看，谁家的船掉头收岸了。”</div><div>德福笑笑道：“咱们是空载，今晚熬洋，不走啦。一网打个虾，强比在家揽地瓜。潮涨八分好撒网，咱再为千里岛上的解放军捕一网罢。忘不了那年上岛避难，人家给咱加水送粮——咱再有机会进岛，这一网鱼好拥军。</div><div>兆先搓搓打泡的手，嘴里不说，心里骂道：“娘的，要鱼不要命，早晚累死撇了老婆！”</div><div>在船上，把头的话是命令，明着谁也不敢顶抗。可是人心隔肚皮，眼下全船五个人，一人一个心眼儿。奎顺想起前天渔船收岸，把头没把鲜鱼高价卖给“二郎神”，却送交了水产站，心里犯嘀咕。纪进因上次把头赶潮流出海，船拢岸了没让他回家，也是心中不满。哼，赶上这么个光撸手皮打不着鱼的潮流，还愣不歇气呢！叶龙为了昨天把头不让他煮对虾下饭，越发感到出力冤枉。唉！德福把头成了伙计们的对头。就像船头的挡浪板，同是船身一块板，出头就要遭浪击。好在德福是个宽厚人，小事不往心里去，今儿个硬领着伙计们撒了十几网，捕了百十来斤鱼，这收获是不算小的喽！</div><div>时光渐渐消逝，不觉日沉西海。德福站在后甲板上，直了直酸痛的腰，抬头看看天色，宣布停止作业，对兆先吩咐道：“抛大锚，放十丈缆，作死扣！”</div><div>兆先应了一声，打了个哏儿，草草地抛了锚，放了缆。</div><div>伙计们巴不得收工，争先恐后钻进睡觉兼作饭的小后仓，两腿一伸，仰歪起来。兆先卷起支锥子把旱烟，奎顺点上一支“葵花”，他是船上唯一抽这种香烟的宝贵人。</div><div>德福把头没有马上离开船面，他点上风雨灯，把桅、帆、网具拾掇利索，然后才拣起几条鱼钻进后仓，开始生火，做饭。</div><div> </div><div>二</div><div> </div><div>天黑下来，海也黑下来。星星像缀在黑平绒上的宝石，海火像披在黑蟒身上的金鳞。风轻拂海面，波浪轻拍渔船，海潮轻声低吟，发出和谐的“呼——扑——哗——”的声响。在外过夜的渔船，全都抛了锚，三三两两保持着一定距离。船尾亮着的灯，就像猎人在林海支起的窝棚，显得十分宁静。</div><div>德福把头熬好了鱼，连锅端到伙计们中间，张罗着吃饭。伙计们谁也不客气，一手抓过馒头，一手挟起大块的鲜鱼，只管往死里撑。</div><div>长潮风，落潮雨。一阵凉意，海面突然起风了。这已是规律，伙计们全不理睬，只有德福打了个愣征，预感到今夜的风有点儿特别。</div><div>东南风掠过海面，推起浪涌，撒碎浪峰。渔船迎着风浪剧烈地颠簸起来。德福像被弹簧顶着屁股，腾地爬起来。他把上身探出后仓口，环顾左右，周围黑古隆冬，只能看到近处几点渔火。船头溅起的浪花，打落在他的脸上，他不由暗吃一惊，心里道：“糟，这风头就是六级啦！”</div><div>伙计们吃饱肚子，歪着身子懒得动弹，谁也没注意外面的风浪。他们躺在后仓里，隔着一层板，就像隔了一汪大海，进了保险室一般。</div><div>风，一阵强过一阵，海面的浪涌悠起的秋千，越荡越高。渔船像一匹不驯服的野马，昂着头蹦蹄撒欢。挡浪板击起的浪花，盖过船头，扑向船尾。放在后甲板上的淡水桶，“咣啷啷”跌滚进大仓里。</div><div>德福把牙咬着嘴唇，心里像压着块礁石沉甸甸的。他不能像伙计们那样无忧无虑，在这波浪滔天的汪洋大海中，随时都可能发生险情。</div><div>无情的风扯掉了星星，刮灭了海火，整个大海像烧开的锅，从海底翻腾起来。渔船挣紧了锚缆，像没尾巴的风筝，一会爬上浪峰，一会跌进浪谷。</div><div>兆先摸索着爬起来，向仓口爬去。德福一把按住问道：“干什么？”</div><div>“我，我晕，”兆先捂着胸口道：“我要出去，吐……”</div><div>德福把他一推，顺手把自己的夹袄塞到他手里，不容辩解地道：“给，要吐，用这个接着，不准出去！”</div><div>“把头，我，我，夹袄我也……”没等兆先说完，他吃下的晚饭便一古脑儿倒了出来。德福两手接过夹袄，包作一团，扔到仓旮去，摆手道：“回去，躺着别动，睡！”</div><div>也许是太累了的缘故，在这样风大浪高的黑夜里，伙计们蜷缩在仓板上，浪花在他们头顶飞溅，浪涌在他们身下滚动，他们却像摇篮里的孩子，呼呼死睡过去。</div><div>船上只有德福没有睡意，他轻轻用手擦去了纪进嘴角流出的口水，换了一下坐着的姿势，把头伸出仓口，两眼瞪得更大了。</div><div> </div> <h3>三</h3><div> </div><div>沉睡的船员，梦乡里的是一片幽静天地，像鹅毛在鱼缸里漂。可是船外，风更凶，浪更激，海在烦躁地膨胀，仿佛要迸出地槽，泛滥到宇宙去。</div><div>德福提溜着心，不时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沫。忽然他发现附近渔船的灯火渐渐离去。他的心猛地一抖，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渔船没有拔锚起航的，只能说明自己的船离开了原来的位置——船拖锚了！</div><div>德福急忙推醒兆先，问道：“嗳！你放了多少缆绳？”</div><div>兆先朦胧中答道：“大概六、七丈。”</div><div>“啊！”德福叫起来，“我叫你放十丈！你，你怎么只放了那么点？啊？！”</div><div>“我，我手痛，原图个明儿少拔几把缆……”</div><div>“啪！”德福一巴掌打在兆先脸上。他直觉得血窜脑门，气冲肺管，破口骂道：“你他妈的！脚踏一块板，你耍歪心眼！我，我先把你掀到海里去！”德福劈胸抓住兆先的衣裳，把他提溜起来，逼视着，逼视着，终于把手一松，巴掌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div><div>骂声惊醒了同船人，德福两眼闪着吓人的光，后仓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严肃起来。</div><div>奎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低声问道：“把头，怎么啦？啊？”</div><div>这意外的变故，确实给船带来了危机。由于锚缆短，锚跟船的角度小，锚不吃力，经不住船身巨大的挣拖力，船正顺风顺浪急速地倒退，而船背后正是那片伸进远海的沉船礁！只是在渔船触礁前，德福还不愿意宣布最后警报。他极力保持着镇静道：“船拖锚了，正向沉船礁方向漂。谁也不要睡人，个人把手脚利索一下。”</div><div>纪进是今年初上船的小艄，不知把头这几句话的意思，直愣愣地说：“把头，我去把锚缆再放长点，从力学上讲……”</div><div>“没我的话不准动！”德福红着眼，道：“船头已经过不去人了，颠得这样厉害，别说是人，铅砣子也会被颠进海里。”</div><div>纪进这才意识到险情的严重，第一次感到保住船的重要。他挖空心思地说：“把头，咱船上不是还有口二锚吗，也抛下去啦。”</div><div>德福摇摇头，没有作声。纪进只好接过把头递给的小绳，照着别人的样儿把袖子、裤腿全都扎紧了。奎顺小声告诉他，这是作跳水的准备。</div><div>伙计们“利索”了手脚，把头把浮漂、木板、救生圈——分发下去，自己仍回到仓口。在茫茫的黑夜中，他努力睁大眼睛，看看天，看看海，看看船，看看人。</div><div>兆先“哇”的一声哭起来，他用头撞着仓板，哭嚎着：“把头，你打我吧，骂我吧，我该死啊！我害了咱的船，害了你们大伙呀！”</div><div>德福自从打了他一巴掌后，就有点后悔。是啊，兆先手上也打满了泡，十指连心呀！再说，他放缆时也决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大风，就连自己也没预料到。叫他放十丈缆只不过是出于以防万一罢了，怎么好过多地责怪他呢！德福这么想着，终于像以往原谅别人一样原谅了兆先，说道：“哭什么！吃一亏长一智，记住教训就是啦！今夜就是舍了船，人也要往活里争。”</div><div>“呜……嗯……”兆先压着气抽泣着。</div><div>兆先的抽泣没完，纪进、叶龙又哭起来。</div><div>德福把脸扭向一面，好一会儿才回过头，道：“都别哭了，今夜咱要往最坏处想，可要往最好处争。要是非跳水不行，我举着风雨灯，大伙别游散。”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挨个向大伙看了一遍，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又说：“怕的是，万一谁有个闪失……个人有什么话，现在都说一说，让大伙都知道，日后也有个照应。”</div><div>沉默，船舱里一片沉默，一时谁也不知说什么。德福望着大伙道：“我先说，我是快五十的人啦，孩子也大了，他们能养活他妈。有共产党在，他们娘们们遭不着罪。只是我下海这些年，人、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对不住大伙，对不住队里的父老乡亲，这是一；二，今夜的风，气象站没预报，我也没料到，来得突然。晚七点乍起，有六级；八点，增到七级；现在九点许，潮水满，风力有八级。今日是古历四月二十二日，我们在三百六十一海区，正处在风头上。唯一的预兆是，傍晚西北方低空出现过一道灰亮的光圈。这情况要向气象部门反映，告诉渔业指挥部，找找风的起因。这是个经验啊！”</div><div>“把头！”兆先忍不住又嚎啕起来：“老婆、孩子我都放心，让她改嫁吧！我，我后悔的是，和你们同船不同心，我后悔呀！啊……”</div><div>“别说没用的，别扯这些啦！”德福用袖子给他擦着泪，头转向一边。</div><div>奎顺从贴身的衣兜里摸索出半盒葵花烟，说道：“来，把头，抽一支吧，伙计们都抽一支，纪念纪念。”说罢，他自己先点上一支，随即把烟盒塞给德福，道：“咱是光棍一条，横竖挂拉不着别人。掏良心说，咱下海只想到捞钱讨老婆，对别的马马虎虎，三心二意。兆先放缆不足数，咱是看见了，原想不关自己的事，也没吭声，唉，想错了。唉——”他长叹了一声，两手抱起了脑袋。</div><div>纪进哭着说：“把头，我咒过你，你别往心里去呀！我一是想妈，二是想开机器，都想不到了。呜……”</div><div>叶龙道：“把头，我，我现在才觉得，没，没跟你干够。今晚若能闯过关口，我，我从今后会好好干的，可只怕……”叶龙说不下去。</div><div>“都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咱们总得往好里争，争取船在人在，实在保不住船，也要拼个活命。”德福口气坚定，他在给伙计们壮胆，随即吩咐道：“兆先，酒拿来，每人一口，喝！”</div><div> </div> <h3>四</h3><div> </div><div>风还在吼，浪还在翻，船还在倒退，往沉船礁方向倒退！</div><div>猛然间，一个巨浪卷过来，劈头盖脸地撞在船头上，半截浪峰扑到船上，“哗”的一声，大仓里灌满半仓水。按往常经验，这时需要马上派人除水，否则，只要这么几个开花浪，水灌满大仓，渔船就会沉没。德福刚要采取措施，却忽然感到船沉稳了许多，倒退的速度顿时慢了下来。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油然而生：加水压仓！他迅速用一根绳索捆住腰，吩咐道：“兆先！你代替我守在后仓口，扯住绳头，我到前仓去。你随时传我的话，没我的话，谁也不许动！”说完，拿起潮瓢，爬出后仓，连滚带爬，跌进前大仓里。扎骨凉的海水浸透了德福的身子，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只一刹，他稳住了神，咬紧了牙，身子紧靠在仓板上，一手死死地抓住船帮，一手握紧了潮瓢，就着浪势，探海儿似的舀起一瓢海水倒进仓里。一瓢，又一瓢……船头击起的浪花，泼在他的头上，脸上。他强忍着海水的苦涩，顾不得揉一揉红肿的眼睛，喝采道：“好，再来一浪，再来一浪！”</div><div>仓里的水不断增多，船身在不断下降。负了载的渔船，像疲倦了的战马，喘息着在原地踏步，船终于停止了倒退。然而这是多大的冒险啊！船一旦超过了吃水量，就有沉没的危险。德福两腿浸在水里，两眼环顾左右，准确地把握着渔船负重的水准，这水准是一条生死线啊！</div><div>又一个开花浪扑进船仓。现在该往外排水了。德福急忙举起了潮瓢，他要赶在下一个开花浪扑来之前，把仓里多余的水排出去，让船身回升到合适的吃水量……</div><div>兆先看着把头黑乎乎的身影，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眼泪又止不住夺眶而出。不是他爱流泪，此刻他心中苦、涩、悔、恨的滋味是谁也体会不到的啊。兆先一边流泪一边紧紧地，紧紧地攥紧了手中的绳索。</div><div>后仓里，奎顺、纪进、叶龙也一个接一个的像拔河似的把绳索死死攥住。风雨同舟的人啊，一绳牵着。</div><div> </div><div>五</div><div>突然，远处海面上射来一束灯光。灯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强。</div><div>兆先惊叫起来：“把头，把头！探照灯！探照灯！冲咱们来啦！”</div><div>“快，快把风雨灯，举，举起来！举起来！”德福沙哑的声音传到船尾。他的身子趔趄了一下，又顽强、倔犟地站稳，像钉在仓底一样。</div><div>探照灯的光柱更近了，机轮像座小山似的靠近了渔般。照明弹连续升上海空，近处一片明亮。船上人看清了，是千里岛上的解放军营救他们来了。</div><div>德福咬紧了牙关，拼着全身力气，把一束缆绳扔上舰艇。他，便一头栽倒在大仓里……</div><div>天亮了，风煞了，浪息了，海平了，下弦月儿挂在南天。舰艇拖着一队渔船驶进太平港。</div><div>伙计们呼爹喊娘般地唤醒了把头。德福睁开眼，看看船，看看人，疲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拉过兆先的手道：“兆先，昨晚我气头上打了你，骂了你。你，你别往心里去，啊？”</div><div>“不，不，把头，你就别提了。”</div><div>“好，不提了，过去的事过去了。咱们脚踏一块船板，心要想到一处。往后，海道长着呢。”</div><div>是啊，春天刚到，春汛刚来，海道长着呢！把头的话拨动了每个伙计的心弦……</div><div> </div><div> </div><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