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外婆

柯柯😊

<h3>  近来,总是梦到外婆,每每惊醒,泪痕未干,那佝偻的身影在一片朦胧中淡淡隐去。</h3> <h3>  外公是个脾气不好的老头,骂起人来像打雷一样,对自己的外孙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我们兄妹不敢亲近他,就粘着外婆。外婆很勤劳,常常是五点多起床干活。我和哥哥醒来,沿着弯弯曲曲的泥泞小路去寻找。有一次,下着淅沥小雨,路更不好走。在爬一个两米多高的陡坡时,我摔了一跤,满身的泥浆。哥哥急得在原地打转转,只得拖着泥人般的我满山寻找外婆。满眼望去,尽是看不到边的绿色庄稼,却不见人影。“外婆、外婆……”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声嘶力竭。当那一抹瘦小的身影出现于泪眼时,我便觉得有了依靠。委屈顿时化作泪水,嚎啕大哭。外婆把我身上的衣服扒了,罩上她的雨衣,粗声粗气说:“再哭,留你在这儿当稻草人,赶鸟。“尽管她一脸的嫌弃,我是一脸的傻笑,泪水伴着笑声,滑稽却并不突兀。</h3> <h3>  外婆生了三女一男,在当时重男轻女的年代是极受歧视的。特别是生了四男二女的妯娌来含沙射影说风凉话时,必能引发和外公的恶战。记忆中,外公外婆二人从未好好说上一两句话,总是无休止地争吵。包办的婚姻、十几岁的差距、没有感情的基础、长期的冷漠,使这对夫妻走向了死胡同,终其一生,外婆也没尝试到夫妻间的温馨,只有无尽的心酸与不甘。外公去世那天,外婆待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没有流泪,只是沉重地叹气,一声声的气息饱含着无奈、沧桑,更显苍凉。我们兄妹的到来,像给外婆枯燥的生活注入了生命的气息。</h3> <h3>  外婆的双手布满老茧。农村妇女,日夜劳作只为换取三餐温饱。小时候不识人间疾苦,多少次被那双手抚摸脸庞,一道道裂口子刺激着幼嫩的皮肤,感觉有些粗糙,觉得扎人。但我很喜欢那种感觉,像挠痒痒。外婆的指甲上都是黑泥,洗也洗不干净。她把竹片削成尖尖的小签子,专门用来剔指甲上的泥。有时候索性用小刀,不但可以剔泥,还能把指甲也修了。如果不慎弄伤了手指,我就给她呼呼,“外婆不疼,吹吹就好。”饱经风霜的脸上渐渐笑开,从前额到眼睛,再到嘴角,逐步展开,像一朵绽放的菊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萌生了给外婆剪指甲的念头。搬了张小矮凳坐在外婆旁边,让她伸出手,仍然是那双布满老茧而又粗糙的手,让我好是心疼。外婆的指甲很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剪掉。剪的时候,也格外小心,怕剪短了弄疼她。有时也搞点恶作剧,趁其不备,用彩色笔给指甲添上点色彩。外婆嘴上埋怨我把她弄成老妖婆,实则端详着手指暗暗发笑。至此,给外婆修剪指甲的任务一直都是我包揽了,直至她去世。</h3> <h3>  外婆是个护短的人,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当然,在外人面前,也不敢猖狂,骨子里也是胆小怕事的。那一次,我们兄妹不知怎么的得罪了村里一个老妖婆,那个大喇叭当着全村人破口大骂,音响效果如雷贯耳。我们是头一次领教泼妇骂街的阵势,吓得不敢出门,躲在外婆身后,抱着她的大腿,瑟瑟发抖。本以为躲避一时也就过去了,谁知人家直接杀上家门,污言秽语,张嘴就来。外婆也气上了,从里屋冲出去,随手从门边操出一长扫帚,怒气冲冲瞪着双眼,对门外的人大嚷嚷:“我打你!”战争一触即发之际,幸好舅舅刚从集市回来,连自行车无暇顾及,往旁边一推,拦下了外婆。舅舅用了几包糖果才换来老巫婆的偃旗息鼓。外婆一脸的不情愿,一手叉腰,一手指天,一遍遍重复又重复地大喊:“打死你,打死你,走迟一步你就死……”之后一串碎碎念,渴了喝口粥水又念,问候了那人的祖宗十八代。舅舅哑然失笑:“娘,你也就这点道行,在家耍耍赖,真打起来,不够人家一拳。”也许是被说中了心思,外婆终于停下了念咒。</h3> <h3>  我和哥哥都到了上学的年龄,相继离开了村子。不久,舅舅也在我们镇里盖了房子,外婆也跟着来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内孙外孙,一群小祖宗。上世纪九十年代,电视机是新鲜的玩意儿,彩色电视机更是稀奇。爸爸花掉三千多块钱特意从阳江城买回了一台彩色电视机,乐得我们是,一个个仰天长啸,恨不得昭告天下。外婆,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婆子,赶上了时髦。普天之下,她就认识五个大人物,伟大领袖毛主席、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还有三个就是风糜一时的台湾青春偶像组合“小虎队”,吴奇隆、苏友朋、陈志朋。</h3> <h3>  说实话,这三人的唱功不昨的,怎么就入了外婆的眼!只要是这组合的节目,外婆必看无误,什么事都先撒手不管,瞧了再说。她搬一把椅子,放在电视机的正前方,双脚并拢,双手置于膝关节上,腰板挺直,端端正正地坐着。双眼死盯着电视,生怕漏掉一丝蛛丝马迹。轻快音律节奏响起,三个小伙子扭动着柔软的身躯出场了。唱着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歌词,我是一个字都听不懂。外婆却听得津津有味,不停轻点脑袋,跟着哼。我们最惯的是插科打诨,一会儿说跳错了脚步,一会儿说唱走了调,一会儿又说扭的角度不对。反正不管说什么,外婆纹丝不动,两耳不闻孙儿事,一心只听小虎歌。此后,每有小虎队的音乐节目,只需吼一嗓子,外婆肯定出现。二十多年,人事几番新,情怀不改。现在想来,应该感激小虎队,给外婆平凡的人生添上了一抹艺术的色彩。</h3> <h3>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大姨是外婆的一块心病,三十多岁,云英未嫁。她们都住在我家,奶奶来过几次,每次训斥妈妈几句,指桑骂槐的,无非就是说外婆和大姨拖累她儿子诸如此类的话。大姨为免妈妈为难,搬去舅舅家,外婆随后也搬走了。舅妈颇有微词,碍于舅舅的情面,不好发作。外婆和大姨不跟舅妈搭伙,在二楼露天阳台搭了一个简易厨房。晴天还好,至少能把简单的伙食煮熟,碰到风雨天,雨水渗进饭菜里,两人嚼嚼硬咽了下去。那种无言的心酸,现在想来,也令人心涩。舅舅从外地打工回来,看见那破窑子似的厨房,三两脚踹了,盘盘碟碟摔得乒乓响。舅舅身体僵硬,双手握拳,微躬着腰,怒目圆睁,发红的眼珠夹着欲滴未滴的泪水。舅妈愣住了,倚在门边,微喘气,不敢与他对视。外婆的生活有所改善,至少不用为大姨的三餐发愁。 </h3> <h3>  好景不长,周围的闲言碎语不断,说什么未出嫁的姐姐会拖累弟弟,这样不吉利。三人成虎,当谣传多了,也就当真了,反正外婆是相信了,她好说歹说,劝大姨找个人。于是,每隔几天,外婆都陪着大姨去看媒人介绍的男子。几经周折、挑三拣四才确定一个。对方为人老实,妻子早逝,留有一儿一女,在城区某村子居住,靠一小卖铺维生。一间砖瓦房,墙体开了几处裂缝。看到这般光景,外婆犹豫了,后来是强烈地反对,呼天抢地不许大姨下嫁。无奈大姨心意已决,不管不顾提着行李走了。外婆无计可施,整日忧心忡忡,满面愁容,偷偷抹眼泪。一位年老母亲对女儿的担忧,怎能不让人动容?幸好,大姨是个有主见的,没两年,东拼西凑了几万块钱,在城区盖了两层的房子,房本写的是她的名字。外婆去过几次,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放下了心。</h3> <h3>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真正把外婆击垮的是舅舅的离世,她唯一的儿子,刚三十出头的儿子,在车祸中丧生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1996年3月,噩耗传来,爸爸一早赶去处理。我觉得整个世界沦陷了,身体开始失重,如坠深渊!我惊觉,舅舅不在了,那个把我放在他脖子上骑大马的舅舅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眼泪夺眶而出,直往下坠,脑子里一片迷茫,心脏也变得异常了。哭声,满屋子的哭声。大姨、妈妈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只听见一声接一声的“弟弟、弟弟……”,没有喊出别的来。舅妈已昏倒过几次,整个人趴在地上,披散着头发,肩头剧烈抖动着,满脸的茫然。外婆仰望着天,眼神呆滞,不哭不喊,也不哽咽,嘴里不停地呢喃:“儿子会回家的,儿子会回家的……娘在这儿呢……他能上哪儿去……”随即低下头,深陷的眼窝里是特有的悲哀,蚀骨的哀伤!此刻,什么劝慰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人世间最悲痛的事,莫过于母亲失去自己的孩子!</h3> <h3>  丧事完了,大家强打起精神,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可心里的哀痛不见减少半分。舅舅有四个孩子,最小的才半岁,总要有人照顾。外婆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身体每况愈下,几乎米水不进。半夜三更,她常坐在阳台的地板上,呆呆地凝视着前方,有时缩在墙角,低声啜泣。她像一个迷路孩子那样哭,哭蓦然逝去的亲人,哭一切的一切。有一天,外婆突然笑着对我们说:“昨晚,儿子回来跟我说话了,要我多吃饭,注意身体。他呀,一点儿没变……”说着说着,又泣涕涟涟。“你们看,他也舍不得我这个娘,舍不得这个家。”我们听了,直抹眼泪,谁也不敢说破,不忍打破这唯一的幻像。外婆身体不见好转,白天略为休息,夜晚独自等待,持续一个多月,终于病倒,住进了医院。打了一个星期营养液,妈妈把她接回了我家。</h3> <h3>  那段日子过得很压抑,每个人情绪低落,悲凉的气氛弥漫整个空间。外婆更甚,凹陷的眼眶显示她已有几天没合眼了。眼神涣散,行为呆滞,了无生气。即使勉强睡着了,也是气若游丝。好几次,我悄悄探她的鼻息,就怕她睡着睡着没了。这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由心而出的苍老,恐怕一生不得轻松。</h3> <h3>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虽不能解除痛苦,却可以助人疗伤,淡淡治愈你的伤口。外婆搬到城里住,换一个环境,心境也会变好吧。偶尔空闲,搬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经常活动筋骨,身体倒比之前结实。有时也静静地沉思,大概以此慰藉心灵。我们无法探索她的内心,只能尽量不打扰。</h3> <h3>  外婆很疼我们几个,简直是纵容。看着一个个长大了,便操心起我们的婚姻大事来,我首当其冲。师范毕业,我交了个男朋友,同班同学,家境很一般。当时也有预感,爸妈肯定不同意,所以瞒着所有人,唯独骗不过这老太婆的法眼。外婆整天像侦探一样查看我的东西,企图找出什么罪证之类的,后来,确实没有收获,使缠着我要电话号码。不是我瞧不起人,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能记住11个数字的电话号码吗?一切出乎意料的事情都出乎我们的意料。一个电话号码写了满满一页纸,“1”写一划,“2”写二划,“3”写三划,如此类推。好原始既又简单的记数方式。后来,外婆也没有打通电话,大概是纸上的密码和座机上的文明数字对不上号吧。</h3> <h3>  更疯狂的事在后头。为了探清对方的虚实,外婆和大姨不惧几十公里的路途,从市中心杀到田畔那个山旮旯,和嫌疑人来场面对面的交锋。考察的结果两人很满意。回来后,家里炸开了窝。据小妹的描述,爸爸牙齿咬得“咯咯”响,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妈妈把饭桌都掀了,一地狼藉。外婆不恼不怒,不紧不慢地说:“你们连人都没见过就不同意,哼,我当时也反对你们,还不是无效。”一句话,秒杀!那些时日,我脑子里绷紧了弦,心里压了块石头,不得透气,爸妈时不时来场思想教育,不胜其烦。确实挺不住时,干脆在床上躺尸。外婆静静陪在旁边,反反复复就一句话:“不要多心,有我在呢。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此后,只要爸妈出来跳脚,外婆就出来叫嚣。中华上下五千年,从远古时期的某某名士到当代的某某伟人,有多少都是穷人出身,历历在数。外婆指天画地、据理力争开始她的雄辩,讲得是口沫横飞。这种似理非理的野蛮对抗方式效果显著,爸妈的反对意愿减弱,大有听之任之默认态度。我能在这段感情坚持下来,外婆功不可没。事实证明,外婆独具慧眼,他的确是个好丈夫。</h3> <h3>  岁月不饶人,光阴催人老,外婆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终于在一次中风后,半身瘫痪,站不起来了,有时连轮椅都坐不住,只能躺在床上。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外婆。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像样的肉,皮肤直接贴附在骨头上,斑白而稀疏的头发,蜡黄的面孔,空洞的眼睛欲睁未睁。她已吃不下食物,靠打营养素维持生命,手背上全是针孔。见到我们,嘴巴微张,却发不出声音,只听见卡在喉咙里的痰嗡嗡地响,一声不倒一声的。她费劲地呼吸,像是要咽下最后一口气。想到外婆有一天会离去,心就揪起来,像被人狠狠攥着,收紧、收紧。</h3> <h3>  再次得到消息,外婆已被送回了乡下的老房子,请两个老婆子照料着。我多想去探望,均被妈妈劝阻,毕竟挺着个八个月的大肚子。这使我抱恨终生!听说老人如果心愿未了,会一直吊着一口气,外婆会不会也在等着我们呢?冷清的村子,破旧的房子,垂死的老人,亲人不在身旁,倘若外婆还有意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凄凉!如已意识不清,那又是何等的孤寂!或许外婆了无牵挂,安安静静地离开也是一种解脱。那边,有她挂念了一辈子的儿子,时光流转二十年,终于可以团聚了。</h3> <h3>  外婆走了,走得很安详,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谁又能强留?我一直在遗憾,到现在都在悔恨,没能亲自到她棺椁前上一柱清香,没能亲自送她最后一程。每每想起,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想到外婆永久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下,便泪如雨下,可是,却只能哭一场罢了。我无法排遣内心的苦痛,只能自虐般斥责自己。我好想外婆,好想再被她抚摸,好想被她唠叨,好想给她修一次指甲,好想给她放一遍小虎队的歌曲……好多的好想,好多的无奈!然而,再也做不到了。人啊,当尽孝时还是多陪伴吧,此时,再多的惦念又有何用呢?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抽自己几个嘴巴。</h3> <h3>  外婆是怨我的吧,否则,怎么连一个清清楚楚的梦都不曾给我?匆匆梦醒,想要刻意记住那久违的面容,却在记忆中慢慢褪去,仅留下模糊的轮廓。我大声呼唤,也未能挽留你逐渐远去的脚步,从此,只能在回忆中搜寻你残留的踪迹。而它慢慢变淡,慢慢变淡,最终了无痕迹,化为虚无。</h3> <h3> 2018年5月25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