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哥

吹过麦田的风

小时候的记忆里，每年农忙的季节，我们家里时常会多了一个哥哥。等长大了才慢慢知晓，原来，哥哥不是我们家的。

哥哥是大伯家里的长子，听大人们讲，大伯母生下哥哥的时候，差点把自己的半条命给搭上。那个年代在农村，看病都是选择土郎中，父辈们管叫郎中为先生。哥哥出生一岁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疾。靠先生给"抱灯火"活命（用丝棉纸卷成绳索状，蘸上麝香油置于煤油灯上点燃一头，待吹灭明火，在人的头部面部穴位上点痘）。我小时候生病自然也没逃过“一劫”，但凡一见到先生来村里，我们都躲得远远的。

直到现在，那种恐惧感成了我一辈子的记忆。 哥哥算是性命保住了，却未曾开过口说话。

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称呼他哑巴儿，我并不喜欢这样管叫他。总认为哥哥很了不起，除了不会讲话，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他老实憨厚，聪明，有的是力气。村里人所能干的力气活，他都会。推磨劈柴，拉石磙碾，打连枷，所有的农活，哥哥跟着大人们一起干得有模有样。

我爸在镇上上班，家里遇上农忙，全靠妈一个人忙活。每逢差人手帮忙，少不了哑巴哥哥。干完农活，妈会多弄上些好吃的菜招待哥哥。说好吃的菜，也不过是存放在稻谷缸里裹了几层草纸乏着黄霉的腊肉之类的。哑巴哥哥懂规矩，从不自己动筷子夹菜。我总看到妈把大块大块的肥肉不停地往哥哥碗里塞，再添上些热米饭盖在肉上。哥哥不懂得拒绝和推脱，时常被撑得直打饱嗝儿，看着一副难受的样子。在我看来，是我妈习惯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哥哥的感激吧。

我们村里有五、六户人家，哑巴哥哥在我们孩子里面最年长。七十年代的农村，人们淳朴，唯一就是劳动最光荣。大人们靠使劳力挣工分养家糊口。白天出门做活，晚上天黑不见人影才回来。照看我们这群小的负担就落在哑巴哥哥肩上，我们几乎都是在哥哥背上背篓里长大的。

大伯母家门口有一个很宽敞的晒谷场，每到夏天，那里便成了我们的乐园。一个个光着脚丫围坐在一起，央求哑巴哥哥轮流一个个背着我们转圈圈。然后搁下我们，谁站不稳倒了谁输，我们是乐了，哥哥肯定是累坏了。看着我们乐得在地上打滚儿，哑巴哥哥也会羞羞地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摸着自己的脑袋。

我喜欢趴在哑巴哥哥背上，寻找到的安全感。 哑巴哥哥爱"收藏"，在过去，我们村里每家每户都会有一样或几样算得上奢侈品的东西——手电筒，收音机。用久了换个电池还可以使的，旧电池就会被大人们当垃圾给扔进垃圾堆。在哥哥眼里，却视之为宝。有事没事儿，总会看见哥哥在自家或别人家垃圾堆里扒来扒去。像寻宝一样，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人在意。等到有一天，我们发现了哥哥的秘密，那些旧电池被他拾起来，一个个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他自家屋檐后墙角落里。也记不清是谁的主意，趁哥哥不在的时候，我们全给悄悄地偷走藏了起来。那些时，应该是哥哥最不开心的日子。

我的老家是在山里，上小学要翻过一座又高又陡的大山，祖辈们靠一条窄窄的林间小道与外界联络。所有的山里人都是爬山的一把好手，大人小孩上山下山健步如飞，每天上学我们要来回走那条熟悉的小道。

学校食堂负责提供给学生加热自带午饭的锅灶，条件是每隔几天得交上一捆柴火。背柴火的活儿，全靠哑巴哥哥帮着我干，冬天的早晨，很冷很冷，霜打在脸上就像刀割一样。哑巴哥哥会早早地来到我家门口，仍然穿着那件早已被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罩着的旧棉袄。脚上的解放鞋裂了一个口子，站在寒冷的冬天似乎跟那个季节不相称。哥哥背起柴火等着我先走，我们之间只能靠打手势交流。那天，我并不开心，老担心会被同学们看见哑巴哥哥，身上脏兮兮，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于是，我走走停停，始终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山间的小路岔口多，又担心他会走错道，不能让他离开我的视线。快要到学校了，我犟着把柴火从哥哥背上拽到地上。示意让他原路返回，他不肯松下手里的柴火，一个劲儿地摇头。我急了，头也不回的拖着柴火直奔学校。晚上放学回家，自然没少挨妈的唠叨。

那天，哑巴哥哥迷路了，也不知他在那个寒冷刺骨的冬天站了多久，才被大伯母找回家。 现在想起来，真是羞愧难当。

后来的日子，随着伯父伯母的相继去世，哑巴哥哥便由远嫁的姐姐回来住一起照顾他。 如今，我在小县城里有了自己的家。回老家的机会少了，对哑巴哥哥的记忆也越来越淡。偶尔遇上村里的人，会提起哑巴哥哥。得知哥哥的身体一年一年不如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