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来自大唐的古樟

毛毛

　　人活百年已不易，更别说千年。而一棵树却能活上千年，如果环境气候适宜，活上万年也未可知。今天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拜访一棵古樟，它生长在我外婆居住的村庄——东陈乡樟岙村。老外婆已去世许多年了，而这棵古樟，却一直生长着，且活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据林业专家测算，它已有1200多年树龄，是象山年纪最大的树。

沿着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行至村中央，我们远远望见村公园里那棵浑身挂满红布条的古樟，虬然苍劲。来到树下，同伴们绕树打转，目测它的胸围，大约6米左右。疙疙瘩瘩的树身中有一个大洞，整个人可以藏匿进去。我小时候经常和村里的小朋友在树洞里钻进钻出。那时听外婆说，我母亲小时候也经常在这个树洞里钻进钻出。如今，童心未泯的我又把头伸入树洞中，试图倾听她的脉动。幽暗中我看到树的筋脉一根根曝在空气里，如风雕雨刻般强劲，我感觉有一股力量瞬间蔓延到全身，那是一种精神，像大漠中胡杨那样的精神。

　　樟岙村西首矗立着一座巍巍大山，叫五狮山。传说很早以前，五狮山脚下樟木丛生，樟岙村因此得名。后因沿海渔民造船砍伐，到了解放初，村里只剩下三棵古樟，另两棵要比现在这棵小一点。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人民公社化时，生产队为了增加收入，将两棵古樟卖给了舟山造船厂。那时，人们还没有生态意识，还不知道保护沉积着岁月痕迹的古物。曾听母亲说，砍伐古樟那天，树周围聚集了不少人，一扫平日沉寂的景象。母亲那时十几岁，闻到那沁人心脾的樟树芳香，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情不自禁地往伐木场跑去，看造船商将放倒的古樟一点点的“肢解”，小孩欢快的情绪伴着古樟的芳香袅袅升起，飘向空中。听说眼前这棵古樟当时也差点被砍伐，因大树中间有个大洞，不能做造船材料用，无奈之下才被“舍弃”。从此，这棵劫后余生的古树在这里独守岁月。

　 古樟树旁有座古庙，这是一座有故事的庙宇。相传宋朝末年有个叫鲍栋的将领，因抗击海盗败退隐居五狮山脚，后来子孙繁衍，山坳逐渐成为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鲍栋去世后，其后人为纪念他的丰功伟绩，在樟岙村朝南的山上造了一座小庙，叫朝乾庙。300年前的一个夜晚，忽然狂风大作，把朝乾庙刮了个精光。第二天一早，村民到处寻找庙的踪影，却发现这棵古樟的树叉上有一根朝乾庙的栋梁，樟树脚下撒了一地朝乾庙的瓦片。村民认为这是上代太公显灵，告诉大家此处是风水宝地，庙宇适合建在这里。于是众人一起动手，在树旁建造了一座庙，名为“神庆（请）庙，意思是神请来的庙。从此，古樟有了一个相对固定的伙伴。

1956年“八一”台灾那天，下午4点左右，村里组织一批村民打算到南堡塘去抗台，抗台队伍行至古樟旁边时，突然一阵狂风刮来，一根大树条“哗啦”一声折断，挡住了去路。大家想，古树也许是想告诉大家不能前去。于是大家就决定暂时不去海塘，再作观察。结果当天傍晚，海啸来了，巨浪滔天，以摧枯拉朽之势， 越过海岸线，淹没了许多村庄、田野。大水冲到樟岙村村口的古樟前，嘎然而止。村民说：“昨天下午若不是古樟显灵，用大树条拦住我们，那我们这些人就都遇难了。” 从此这棵古树，成为村民心中的“树神”。村民遇到疑难杂症，便跑到古樟树下烧香、磕头、挂红布条。谁家孩子孱弱多病，便去认古樟做干爹干娘，诚心诚意在树枝上挂上红布条。竖屋造碑、外出求财、孩子高考、结婚祈子，都要悄悄来到古樟下许愿、挂红布条。今日，我看见树枝上新缠了无数根红布条，那应是村民们新挂上去的。这些看上去有些不可理喻的作派，却蕴含着敬畏天地、追求和谐的朴素思想。

小时候，我每年放暑假或寒假都会来外婆家住上一些日子，外婆经常会带我到这棵大树下和村里的小朋友一起玩。我十四五岁时，外公外婆相继去世。此后，我每年上坟会来一次，每次都会来看看这棵古樟。我总固执地认为，古树是有灵性的，它认识外公外婆，认识母亲，也认识我和全村的百姓。它知道我们都喜欢它，爱护它。因此，它以古老的身躯吸收着天地之精华，用浓云一样的翠绿给人们送来绿色的祥和，以感恩的心态，守护着一方百姓的安宁。每次看到它，我心中总会有一脉亲情在涌动。

　　按照古樟的树龄推算，它应该是公元800年前后在此落地发芽。那个时候，正是我国历史上的唐朝中期。这个时期，唐朝诗人沈亚子就有诗曰：“樟之盖兮麓下，云垂幄兮为帷”，极状樟树冠大荫浓、树姿雄伟之外貌。由此推断，樟树当时就已在华夏大地随处可见，且葱葱茏茏，蔚为壮观。遥想一下，那时的樟岙村，人烟稀少，土地肥沃，水草丰茂，遍地樟树，它们你挨着我，我挤着你，暗暗开展生存竞争。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树们严格遵循优胜劣汰、大浪淘沙的法则，曾经和这棵古樟亲密无间的兄弟姊妹，有的未成年就夭折，有的刚成年就化作一缕香魂，有的正当壮年却遭砍伐肢解。时间这把巨斧在樟树林里挥来舞去，绝大多数樟树没能躲过一劫。唯有这棵古樟，经历了无数次的风吹雨打、朝代更迭、兵连祸结、斧钺汤镬，硬是活到了今天。

一千二百年，四十三万八千多个日日夜夜，古樟穿越漫长的时光隧道，跌跌撞撞地来到今天，它看着我外婆老去，看着我母亲老去，又将看着我渐渐老去；同时，它也看着村容渐渐变美，看着村道渐渐变宽，看着村民的生活越来越甜美……它该是怎样的百感交集？！

　　这棵来自大唐的古樟，它是一部自然人文的活的无字史书，在它密密的年轮里，记录着大地的沧海桑田，历史的风云际会，战争的金戈铁马，人间的喜怒哀乐。它的每一寸树皮、每一块筋结、每一根枝条、每一片树叶，还有那个树洞，都写满了故事，供一辈辈人细细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