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6 “三面红旗”的象征<br><br>学校大门口,几位老师和工友正忙着用石灰水在围墙上刷标语。左边刷好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十个崭新大字,右边“高举三面红旗完成1964年战斗任务”已把“4”字涂去,只须用石灰水改成“5”,就是今年的新标语了。干这个我们县中最在行,对面“潘驼背”那座六十米高的烟囱上并排竖写的三条标语“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就是林校长最为自豪的杰作,站在三个不同方位,离城五里就能看到。<br>“潘驼背”是县锅驼机厂的别名,看了《抓壮丁》后不知谁开了个头,很快在校园叫开了。真是凤凰落毛不如鸡,前几年谁若对本县这个大跃进头号工程出言不逊,有可能惊动公安局立案追查,如今一群学生娃公然拿一个丑陋猥琐的角色作了它的外号!<br>时过境迁,“潘驼背”的围墙荡然无存,百亩黑油油的土地灌木杂草丛生,蛇鼠黄鼬出没其中。当年的“指挥部”——一幢全县最为气派的三层楼“洋房子”,如今已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玻璃,一扇能正常开闭的门窗。所有的东西,凡能拆走偷走的都拆光偷光了,只有几台苏联造锅驼机实在傻大黑粗,无人奈何得了,还河马般地蹲在那里。物理课讲到蒸汽机时,钟老师曾带我们来参观,为了演示出配气机构的动作,他和留守处一位老师傅搬出一大箱工具,忙活好几天,也未能把那几个大铁坨坨撬动半分——实在锈得太死了。<br>唯一完整无损的东西是屹立在大水塘边,六十米高,写有三条巨幅标语的大烟囱。这烟囱建成后从未冒烟,久而久之便成了鸟儿的乐园,不知啥时候繁衍出一大群乌鸦来,每到黄昏归巢,“呱呱呱”的合唱声几乎要压倒县中的广播喇叭。<br>这孤独落寞的烟囱,当年可是出尽了风头。<br>首先,它是献给国庆十周年的大礼。几百人不分昼夜苦干,在它旁边建起砖窑,就地取土烧制红砖,赶在那个好日子前建成。献礼庆典那天,光是烟囱顶上挂的大红花就用去三十丈红绸。分管工业的地委副书记专程赶来点燃鞭炮,那串特制的长达六十米的鞭炮从地面一直燃到烟囱顶,足足响了二十分钟,<br>其次,它打破纪录,成了全专区最高的烟囱。它的雄姿不断在专区和省里的报纸上出现,成了我们这个千年农业县大跃进迈向工业化的标志性建筑。<br>尤为重要的是,他成了“三面红旗”的象征,只看对它的态度便可判别一个人政治立场的左中右。<br>建这烟囱时,林校长的前任章校长担心工厂靠得太近,噪声会打破校园的宁静,在县委扩大会上讲出了自己的杞忧,一个月后就被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靠边站了。<br>时任副校长的林校长则不失时机地向县委打报告,建议组织学生参加锅驼机厂建厂劳动,“让锅驼机厂成为县中培养又红又专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劳动基地。”<br>林校长很快升官取代了章校长,锅驼机厂也很快按照林校长的设想,成了县中“培养又红又专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劳动基地”——我们每周至少有两个下午在那里劳动,但不是建厂,不是造锅驼机,而是开荒种菜。<br>“潘驼背”练就了我干农活的本领和一把子力气。在那里我学到了地道的贫下中农作派,为了与别的班级争抢最后一点粪水,能立马卷起裤脚,赤脚跳下茅坑去。校园的氛围已使我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不能升高中上大学,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就当一个能挣十个工分的全劳力吧。<br>小时候我可不像这样胸无大志,我也曾拥有好多好多五光十色的梦想呢!<br>“我有一个理想,是个美好的理想——等我长大了,要像空军叔叔一样,驾着战鹰在空中飞翔。我有一个理想,是个美好的理想——等我长大了,要像海军叔叔一样,驾着舰艇在海上巡航。”<br>和同龄的孩子一样,我也是唱着这支歌儿长大的。<br>第一次受挫是九岁种卡介苗,接种后别的孩子都没事,我的手臂却肿了好几天。听别人说,手臂肿了的当不成飞行员了,我十分伤心,偷偷哭了一场。<br>第二次是姐姐考高中落榜,爸爸沉痛地说:“都怪我……”这令我想到未来将会失去的可能已不止是当飞行员的资格。<br>很快预感便应验了——第二年小学毕业,我被县中关在了门外。<br>被县中关在门外!这样的打击落在我身上比别的孩子要沉重十倍。县中对我来说不光是一所学校,它是我童年的全部世界!自会走路,我就在它的草坪上奔跑嬉戏,在它的墙上涂鸦,在它的老槐树下看蚂蚁打仗。一茬茬教职工沉浮变迁,一届届学生进进出出,在它的风声雨声读书声中我大起来,到了该走进它的教室,像其它孩子一样接受中等教育的时候,它却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了我:不是品行不好不是身体不好更不是成绩不好,它剥夺一个孩子受教育权利的理由居然是家庭出身——“不好”。<br>家庭出身有“好”与“不好”之分,岂不是说我们每一个人在呱呱坠地之前,便有了“好”与“不好”之分?这和印度视首陀罗、贱民的门第为“不好”有什么两样?和纳粹德国视犹太人、南非视黑人的血统为“不好”有什么两样?可我们是“超越了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的人类历史上最为进步的社会主义社会”呀,怎么可以是这样呢?怎么能够是这样呢?<br>这个难解的问题我始终没闹明白,只是朦胧觉得自己和书上读到的那些贱民、犹太人、黑人差不多,从此再不可以一厢情愿视自己为什么“小主人”、“接班人”了。心中那些美好的梦,五光十色的理想,从此便如一大嘟噜肥皂泡一一破灭。<br>情况继续变坏,连生存都成为问题时,吃饱饭就成了最高理想。当上一名《格林童话》中那种无忧无虑的牧童,手牵牛鼻绳倘佯在绿水青山中,口唱刘三姐嘲笑秀才读书无用的山歌,心中也能泛起丝丝得意。<br>到一九六二年,持续五年的大折腾折腾尽了所有的本钱,终于停止下来,捏着鼻子灌下了“三自一包”这帖滋阴清热的苦药。虽然有失折腾者的面子,却使阴虚火旺的病体立时出现了转机。<br>公共食堂停办,农民能够拥有锅灶家什,在家里煮饭吃了;公社划出少量边角土地给农民做自留地,种瓜菜、养鸡鸭,自己吃不完可以拿到农贸市场去卖;街上又出现了私营的补鞋摊、理发摊、缝纫摊、米豆腐摊、水煎包子摊……<br>大饥荒结束了,肚子渐渐可以吃饱,隔三差五还能沾上荤腥。<br>这一年的招生居然把堂而皇之的“阶级路线”抛到一边,来了一回孔夫子主张的“有教无类”——不管家庭出身“好”“坏”,分数面前人人平等。 <br>辍学三年后,县中的大门终于向我这“老童生”打开了。<br>跨进校园那一刻,广播里正播着《我的祖国》,纯净甜美的歌声令人产生一种美好的幻觉,觉得刚刚过去的一切其实并不真实,可能只是一场恶梦罢?我的祖国我的县中从来没有抛弃过我,家国一体的亲切感觉一下子又回到心中,眼前“条条大路都宽广”,我又有了比吃饱饭远大得多的种种理想。<br>好日子过得快,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从这所学校被扫地出门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儿子,和别的同学一样上课下课打篮球乒乓球,互相开玩笑,下自习摸黑回宿舍时大声唱《亚克西》或者喊“心里潮”,回家路上偷偷下河游泳。不一样的是我更贪婪地汲取知识,追求比老师要求还高的目标。对我担任科代表的几何课,那怕是偶尔一次没考上满分,都会责备自己。<br>两年休养生息,进校时衣衫褴褛面如菜色的农村同学,绝大部分变得衣着整齐脸色红润。这是他们的家庭终于走出天灾人祸的象征,也是国家终于恢复生机的写照。<br>日子刚刚能过得去,新一轮大折腾又开始了!<br>希望又一次破灭,“理想”犹如“除四害”运动中被追赶的那些麻雀,纷纷从半天云里跌落下来。<br>令人欢欣鼓舞的一切如同海市蜃楼,转眼即逝,眼前只有凶险的暗礁,莫测的漩流……<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