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系列之《沙河》

大江南北

老家有条内河，从中央口直通焦圻，长约五里，名沙河。我一直不知道沙河名称的由来。

改革开放前，焦圻叫安金公社，处于东松滋河与西松滋河之间，呈腰子型。最北的瓦窑尖刀咀，离焦圻差不多三十里。

那时的沙河，是交通要道。焦圻北边的瓦窑、同兴、北堤、三合、五一、张家、长兴等大队，去焦圻开会，看病，读书，买东西，都得走沙河。

去焦圻，可以走路，也可以坐船。

老家的木船称划子，既可捕鱼，也可载人。划子两头尖，中间宽，与屈原“余乘舲船以上沅兮”的舲船有很深的渊源。

船不大，搭几块木板就可以坐人，没有顶棚，驾船人站在船尾，一手握一支桨，一推一拉之间，船行水面，哗哗有声。

春天的沙河，杨柳垂绿，桃花，李花，油菜花，倒映水中，炊烟袅袅，捣衣声声，鸡鸣狗吠，有世外桃源的意境。

在沙河边走的最多的是学生。

那时的焦圻中学，只有高中，没有高三，也没有高考。学生大多走读。

清早出发上学，晚上走路回家，中午吃带饭，所谓带饭，就是用一个大碗装饭，另外一个大碗装菜，把两个大碗扣在一起，用对角手帕系起来。带饭的菜多为酱萝卜，发弯豆，刁子鱼等干菜，一是不会洒出汤水，二是不会变馊。

弯豆，蚕豆的别称，老家盛产弯豆。

弯豆吃法众多，嫩弯豆炒韭菜，鲜香脆嫩，是弯豆最佳吃法。老弯豆米炖腌菜，粉中带香，有回味。把干弯豆炒熟，倒进冷水里，会区区有声，待熟弯豆发开，和青辣椒回锅炒，吃起来香辣无比，是下酒的好菜。

如今，老家人不吃发弯豆了，但荆州，仙桃等地还有，作为餐前佐食。发弯豆还有几个有趣的名称：区弯豆，打屁弯豆。区弯豆，是炒熟的弯豆入水，发出区区的声音。打屁弯豆，是不够饱满的弯豆，炒熟入水，发出的声音如放屁，都很形象。

沙河还有一个功能，是行洪。每逢大雨，三合、五一、张家、长兴几个村的渍水，从大小沟渠汇集到沙河，再通过电排抽到松滋河，流入洞庭湖。

大雨停歇，沟渠渐浅，沙河里的鱼群上水产卵，时有几斤重的鲤鱼跳出水面，引起放牛娃的欢呼:

快看啊！

鱼上水啦！

鱼扳籽啦！

如果遇到收早工，劳力就飞快地拿上家里的鸡罩，奋不顾身地下水。霎时间，满沟鸡罩起落，岸上叫声不绝。

鸡罩罩鱼，水深不能超过三尺，罩鱼的人越多越好。人多，把水弄混，鱼儿不辨西东，只好在水里乱冲乱撞，被鸡罩罩住，撞击鸡罩，捕鱼者的腿和右手都可以感觉到。

大鱼入罩，捕鱼者一声欢叫:罩到了！

他会不慌不忙踩定鸡罩，脱掉身上的厚衣服往岸上丢去，自然有同样兴奋的儿子抱起衣服。

待鱼儿在罩内撞晕了头，他伸手进去，反复搅动，直到手指抠进鱼的嘴鳃，确保万无一失，才双手抱起几斤重的鲤鱼，跨步上岸。

早有人为他折好柳枝，穿进鱼鳃，抱衣服的男孩手提柳枝飞跑回家，女主人正等鱼下锅。

一场罩鱼下来，大部分捕鱼者都会满意而归。即使有人空手，也不会太沮丧，总有沾亲带故的邻居，端上一大碗鱼汤到他家的饭桌上。

我记忆中最好吃的鱼，就是沙河的鲤鱼，那是父亲在早春的寒意中用鸡罩罩到的鱼。

在物质极度贫乏的七十年代，能够饱餐一顿新鲜的鱼，是令人难忘的。从那时起，我就明白饭怕鱼的寓意:鱼汤佐餐，人的食欲大增，再多的饭也会一扫而光。

我对沙河最深的印象是父亲背我去焦圻看病。

大概七岁时，夏天，肚子痛，一种绞痛。母亲用尽刮痧等土方，不见好转。

父亲只好背我去公社卫生院看病，医生摸摸肚子，肯定地说是胆道蛔虫，开了几颗很大的白色药丸。

看完病，我说饿。父亲花八分钱买了一碗面，我呼呼啦啦吃完面，才抬起头问父亲，你怎么不吃?父亲说，不饿。

父亲背着我沿沙河回家，半路上，我说渴，父亲带我到张家的一户人家，讨水喝。一位白发奶奶问明情况，说声作孽啊，递来木水瓢。父亲从大水缸里舀一瓢给我喝了，自己喝了两大瓢。边抹额头上的汗水边对老奶奶说，劳慰！

至今，还记得父亲汗透的靛青土布衫。我没去感谢过沙河边老奶奶，一直心存内疚。

冬天，沙河会结上厚厚的冰，时有顽童在冰面滑行。

一年大雪，听说当兵的经礼叔回家探亲，是件大事。

从安乡县城到焦圻，再回五一，沙河是必经之路。吃了中饭，我们一群顽童踏着大雪，兴冲冲地去沙河边等人，一为看穿军装的解放军是不是很威武，二为吃上一个糖果。左等右等，到天黑，也不见经礼叔的影子。我们只好垂头丧气回家。

第二天，才听说因为大雪，经礼叔在焦圻姐姐家歇了一夜。

七十年代，我们一个生产队就有六人当兵。

公路修好后，沙河不再行船。

我有二十年不见沙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