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径故国远，潮起又潮落

张小熳

山居喜刘子中见过

王翰

几年江海①厌风波，千里云林②竟若何。为喜故人深赴约，不辞此日远相过③。鸟啼芳径春应尽，花落名园草渐多。世事纷纷那可问，与君对酒且高歌。

《文心雕龙》里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章如此，诗歌更是如此。诗人的时代总是越走越远，有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歌流传至今，也必然有许多仅能从史料罅隙中窥探一二的诗歌，带着诗人的悲欢与颠沛，在后世的探寻中登场。

本诗作者王翰，字用文，祖籍灵武，党项羌族人。元至正后期，留居于福建行省平章政事陈有定幕府，表授潮州路总管。元亡，隐于永福观猎山，号“友石山人”。时有上书荐之者，闻命下，叹曰：“女岂可更适人哉？”即病不服药。有司迫就道，引刃自绝。④有诗集《友石山人遗稿》存世，为其子王偁所辑，本诗即出自这本《友石山人遗稿》。

“几年江海厌风波，千里云林竟若何”，首联即为全诗定下了不问世事的基调。面对元后期的兵祸连结、王朝倾颓，许多元朝将臣的纷纷倒戈，诗人没有选择出仕明朝，而是选择了归隐山林。隐忍林壑数年，早已是黄冠野服。时局动荡如何？隐居深山又如何？倒显出了十二分的洒脱。颔联“为喜故人深赴约，不辞今日远相过”则引出了与故人的约。千里大山，深而又深，故人的如约而至让诗人喜不自胜。颈联写景，居所幽静，院落里听得鸟鸣啾啾，一径青草，花渐落，今年春又尽。朋友啊，如今世事纷乱无从问起，只愿与君把酒言欢，引吭高歌！

研读至此想起王翰引刃自决的终场，不禁疑惑，既然有“几年江海厌风波”的发声，自决究竟为何？

《友石山人遗稿》的序言里评价王翰的诗：“凡其所作，皆心声之应。”对王翰写“江海厌风波”，为他隐迹山林作了诠释。做一名地道的隐士，不问世事，旧臣归隐即是闲，免不了观猎山的一场又一场酒事与茶话。在这板荡世事中的归隐时光里，他“安得手杯同潦倒” ⑥，与酒相伴，与壶觞同醉；他“薛萝久负孤灯梦”⑦，一心向佛，听方士高论……也曾在夜色沁美中品山光水色，在潇潇雨落中看天灯冉冉⑧。也往那密林幽深处采兰花丛丛，坐卧松林上听潮起潮落⑨。

倘若王翰的余生都能隐逸如此，倒也不必去管什么孤忠大义。然名人志士大多逃不出命远的捉弄，这位前朝旧臣也不能免俗。新朝辟书下时，他留给友人一首《自决》以铭心志，终蹈一死以殉国家，全了一生的忠与义。或许会有人说它“诗味”不浓，但这一如生祭文般的自决诗，其忠愤奋激之心、忠直义勇之气流出肺腑，跃然纸上。

自决

　　昔在潮阳我欲死，宗嗣如丝我无子。彼时我死作忠臣，覆祀絶宗良可耻。今年辟书亲到门，丁男屋下三人存。寸刃在手顾不惜，一死了却君亲恩。

王翰自明洪武年引刃自戕，至今已六百余年，然遗风余烈，乡人不忘，为其修墓，易“观猎”为“官烈”，以褒慰忠魂。他留下的《友石山人遗稿》，已是唱尽沉吟与悲歌，而他的终场，是孤臣之局，是浩气之歌，叫人废书而叹。

观猎山里的时空已然悠转数百年，今时今日人们提起这位来自异乡异族的隐士，都说他孤忠亮节，说他忠贞自矢，说他忠肝义胆。无论如何评价，总绕不过一个“忠”字。是忠，也是无奈；是义，也是不甘。身处乱世，心有笃信，他无从选择。倘若当年那辟书未下，能得山中岁月静好，不知结局又会如何？或许能做个长久的隐士文人，才是王翰心中真正所愿。

其实无需揣测，诗歌已经为我们作了回答：“世事纷纷那可问？与君对酒且高歌！”

窗外烈阳，思绪穿过这六百余年的沧海桑田，回到尚且是“观猎”的“官烈”。闽地酷暑，不知这位前朝旧臣迎着烈阳欲向何处？也许，他应了友人之邀，正准备往深山避避暑，赴一场诗酒的约。

①江海：旧时指隐士的居处。本诗中引申为退隐。
②云林：隐居之所。
③相过：互相往来。
④引自清代四库馆臣为王翰诗集《友石山人遗稿》所作提要。
⑤引自《友石山人遗稿》中《立春日有感》一诗：故国栖迟去路难，园林此日又冬残。天涯往事书难寄，客里新愁泪未干。腊雪渐随芳草变，东风犹笑布袍单。堤边杨柳开青眼，肯傍梅花共岁寒。
⑥引自《友石山人遗稿》中《和鲁客见寄韵》一诗：故人相约碧溪行，风雨何期别恨生。远树白波孤棹没，空林黄叶宿寒轻。谢公独得东山趣，郑子应惭谷口耕。安得手杯同潦倒，远寻瑶草到蓬瀛。
⑦引自《友石山人遗稿》中《秋暮会古心上人》一诗：远公与我云间别，几度西风海上秋。白发时来还自笑，青山归去与谁游。薛萝久负孤灯梦，猿鹤应同两地愁。相对空林今夜月，清光迟尔少淹留。
⑧参考《友石山人遗稿》中《重到龙泉寺有怀秋谷上人》一诗：旧日经行处，重来被寂寥。诸天灯冉冉，一径雨潇潇。壁藓经春合，台花逐夜飘。不知飞锡处，惆怅采兰苕。
⑨参考《友石山人遗稿》中《游鼓山灵源洞》一诗：旭日照高岑，天风振远林。不因沧海色，那识白云心。宝树空香满，珠林积翠深。坐来明月上，何处起潮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