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的距离

大音希声

　　1963年武昌县的中考分析会上，县一中的数学老师从全县三百多名考生试卷中挑出一份，指出该考生的解题思路清晰、方法独特、简单直接……这份试卷的主人就是我的爸爸！

1966年高考，全县唯一一个通过了“政审关、体检关、口语关，有资格报考北京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就是我的父亲。无奈造化弄人，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全国取消高考，硬生生地葬送了爸爸的大学梦想，让他抱憾终身。

70年代的湖泗中学，一位年轻的小伙子身兼数职，同时教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并且是高考班，在那个师资匮乏、教育落后的年代，他带的班级居然总在全县三甲，一时间“优秀班主任、优秀团干、先进工作者”等荣誉称号纷沓而至，武昌县广播站喇叭有音。这个全能型号的万金油人才也是我爸爸！

80年代湖泗镇政府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秘书每天晚上熬夜写材料，白天顶着一顶草帽、骑着一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下队……不吹、不拍、不贴、不塞，仅凭自己的不懈努力，从政府办主任、党办主任、党委委员、纪委书记，到党委副书记，这个人是我爸爸！

90年代，为了举家能够迁往县城而不花一分钱，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他放弃了公务员的职位，屈任江夏区第四中学副书记。那一年，姐姐、哥哥在汉口上班，我读高一。每个周末，姐姐和哥哥都可以坐火车回纸坊一家团聚，再也不用为了回一趟家花上一天的时间，我也结束了清苦的住读生涯，而这种幸福是爸爸牺牲自己的事业换来的。

2002年爸爸退休了，含饴弄孙之余，他用自己惯用的方式总结了当时的心态:从家庭到社会，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最后没地位！

爸爸在我心里一直是高大的存在着！

　　小时候，我喜欢坐在爸爸的肩膀上，两手滴着他的耳朵，任他龇牙咧嘴我也不管。哥哥姐姐还有他的学生都很羡慕我，因为他们连和他并排走的勇气都没有。每个周六下午，我都会坐在小板凳上，守着大门口等着爸爸那辆自行车的铃声，只要铃声想起，我就会跑去让爸爸抱我，爸爸抱着我喜欢用他的胡渣扎的我到处躲……那些年我和爸爸的距离是——他永远都是我触手可及的一片天空。

　　1995年，我作为艺术生参加高考，考场设在汉南区纱帽街一个偏僻的中学。爸爸为了稳定我的情绪，乘一艘小船在风浪中从金口横穿长江到达汉南看望我，只为疏解我考试压力。匆匆几句话后，在我一再央求下，爸爸坐上了我们学校领导的车回去了！多少年过去了，我每次回想爸爸不顾危险来看我的情景，都会胆战心惊，心怀愧疚！那时与爸爸的距离绝不是一江水……

1998年，大专毕业前夕，宜昌市某艺术高中来我们系招老师，我头脑发热的试了一下，结果被选中并冲动之下与用人单位签了字，之后兴高采烈的告诉了爸爸，以为他会分享我的快乐。电话那头传来爸爸严厉的话语:不许签约，毕业后回家！三个伢，必须要有一个在我身边，哼！

于是我和爸爸有了距离。

这是爸爸引以自豪的三本存折！小时候常常听父亲说：某某家去县城买房子了，谁谁家也去了，我没有钱，我只有三本存折。父亲每每重复这样的话的时候总是一脸满足的笑，看不出丝毫的遗憾和失落。少不更事的我就纳闷了：你都有三本存折还买不起房子？长大了，我终于明白：父亲所言的三本存折原来就是我们姐弟仨。
那时候家境真的不宽裕，虽说父母亲是双职工，在那个年代算是有钱的人，但是外公外婆去世早，身为长女的妈妈断然是不能割舍下年幼的弟妹弃之不顾的；更何况爷爷奶奶年岁已高，二叔还没有成家，小叔尚在上学，爸爸也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左右几大家，上下四代人，父母亲加起来七十元不到的工资是如何去维系的？
童年的记忆里，爸妈特别勤劳，上班做完学校的活，下班回家种菜、趴柴火、养鸡、养猪、养鸭、养兔子，总之，只要能够补贴家用他们就不遗余力地去做，从不埋怨苦和累，当然最重要的是还得喂饱我们仨；当时我还太小，在姐姐的讲述中知道，那时爸妈更是能干的，在那个灰暗的年代里，有衣服穿就很不容易了，一件衣服的命运常常是：老大新，老二旧，老三破，老四补！而爸妈却从来不舍得让我们灰头土脸，他们视线范围内所能及及的时尚潮流，他们必然是要我们在那个小镇子里去引领的：小球鞋、小军鞋、小皮鞋…海军衫、的确良、灯芯绒…无数个夜晚，一觉醒来，我们都能依稀看到爸爸裁剪，妈妈缝纫的身影，那影子被煤油灯投射在斑驳的墙上依然异常高大！
我们仨陆续上学了，爸妈更忙了，家里最困难的时候莫过于1981年，爸爸莫名的病，哥哥差点腿就不保，亲戚朋友同事都劝：让老大别读书了，上班补贴家用吧！但爸妈执拗地坚持：仨个孩子必须读书，不仅要读，还要读好！于是，姐姐和哥哥先后考上了县一中，和父亲成了校友；若干年后，为了我能有一个好的读书环境，爸爸毅然放弃仕途回归学校。

1992-1995年，我读高中学的是音乐，为了提高专业水平，在江汉大学音乐系和武汉音乐学院找专业老师进行辅导，一周四节课（声乐、钢琴、舞蹈、视唱练耳）一节课100元。（特别是舞蹈，我就奇怪了，爸爸是怎么坚持让我学的？）我一度觉得很贵不想去，爸爸知道后大手一挥，去！正是因为爸妈的英明决策，爸爸的三本存折终于相继亮相了，其中任何一本的价值都不输给当年那些别人家的房产。
爸爸，我们这三本存折还是您的骄傲吗？我知道：我们曾经是，三本大学录取通知书足以让您在人前开怀；而今，您无意索取的利息，我们要如何才配得起？

2018年4月25日早，爸爸突然脸色苍白胃部疼痛，额头冒冷汗，区医院初查后建议转院。在去往人民医院的120上我握住爸爸的手，强忍着泪水，爸爸，这样的牵手还能牵多久？

　　早上起来，陪爸爸在医院遛弯，买了他最喜欢的栀子花，在给他拍照时，旁边路过的病友说，这个爹爹好乐观啊！

乐观？今天就出结果了，爸爸，挺住！虽然我已经知道了结果，但是还是期待着有奇迹出现……

爸爸孤单的背影，我看一次哭一次！

我和爸爸的距离——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边。

2018年7月27日，爸爸第三次化疗。这次，爸爸的体力明显没有以前好了，看着他清瘦的身体，真的很心疼。为何不好好照顾自己，为何不放下那些烦心事……好好养病不好么？

2018年7月31日，今天刚刚住院，还没有打化疗药，精神还好，于是就开讲了，讲的是爸爸对人生的一点感悟。说到一句:要心态平和时，我笑他为何自己却做不到？爸爸笑说:我只会教别人……哈哈哈！

8月1日晚上，病房有人用洗发水洗头，爸爸闻到味道就想吐，在他生气之前，我迅速的借了一把轮椅推他下楼散步，边散步边聊天，平和了他那颗受伤的心……

　　半夜十二点多，爸爸起床上洗手间，闻到房间一股药味，于是絮絮叨叨的打开了窗户。我怕开了窗户后房间温度升高，于是劝他，结果爸爸要求我把折叠床给他，他睡走廊，且一边睡一边哼唧，怕他一个人睡走廊不舒服，端了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结果惹怒了老爸，他像个孩子一样边进房间边说:我让了一辈子，现在怎么就不能让让我？望着孩子般的老爸，我只有默默地跟着他，顺着他的意思开了窗户……

2018年10月11日下班去看爸爸，他在理发，脸色苍白，但是精神不错，声音洪亮有力，表扬一下！

2018年11月8日，农历十月初一，爸爸73岁生日。一大早八点整给他发了短信祝他生日快乐，他回复谢谢！结果，被病魔折磨的爸爸居然忘记了，跟妈妈唠叨了一天:别个打电话、发信息祝我生日快乐啦，那个小的怎么忘记了？晚上下班赶着去蛋糕店提了蛋糕奔向家里，老爹看起来很高兴，然后悠悠的说，我还以为你忘记了……我翻开他的微信求证，看后他说:哦！我冤枉你啦！于是开心的笑了，这个老头子啊……

爸爸，来照一张。他马上摆了这个姿势，我很难受，因为爸爸这个笑虽然灿烂，但是有点牵强。

有妈妈的陪伴，爸爸确实舒服不少。

2018年11月22日，爸爸在紫荆医院准备做支架，精神不错，可是每次看到爸爸的眼睛，我的心就抽痛，已经不能聚焦了……

2019年1月12日，很少做饭的我，特别想做一餐饭给爸妈改善生活，给爸爸煮了一碗苕，喝着苕水，爸爸舒心的说:美味啊！我心酸的扭过头，爸爸……能吃，喜欢吃就多吃一点吧！

2019年1月20日，我家警察按要求给爸爸买了大白菜炒豆腐渣，爸爸大快朵颐，还吃了一碗面条。

爸爸今天对我说: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还，这辈子还不了了……听了他说出这样的话，我压抑内心的酸涩急忙说:爸爸，我才是来向您还债的那个人。是的，我才是那个还债的人，请忽略我总在在您病床前忙乎；请忽略我为了你想吃的发糕打的去买；请忽略我像个男人一样为您组装衣柜；请忽略我为您做的一切，因为这远远不够您对我的付出……

肚子开始微微突出来了……

爸爸有太多的眷念与不舍，那天晚上睡觉不停地说梦话，断断续续的说:我不甘心啊……我不想走……你们莫伤心……

其实，爸爸，我希望你好好的，不要这么早离开我们，还有很多的事情还没有做，还有很多的瞬间我们还没有抓住。

　　1999年，单位组织献血，爸爸在会上讲了献血的任务要完成，我为了支持爸爸的工作，马上报名参加了，结果回来后被爸爸妈妈好一顿批评。大意是学校那么多老师，用不着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去献血，而且我的体重才勉强90斤。妈妈可劲儿的给我加餐，期待着把血补回来，爸爸则把我第一次得来的献血证保存了20年。

2019年1月26日，爸爸再次进入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医生说寒暑假输血很麻烦，要办优先输血证才能到武汉市血库申请到血，办证的先决条件就是要有献血证，哥哥去献血结果血压高不行，姐姐50岁了献血怕她受不了。当我问爸爸献血证在哪时，爸爸那苍白无力的双唇清晰的说出存放处，于是我回家翻到后立马就去市血液中心申请。

是不是冥冥之中我的那次献血就是为了这次给爸爸输血呢？爸爸很高兴我能帮你……

　　2019年1月27日，医生查房后私下告诉我，爸爸即使输血效果也不会太好，！这个年只怕都很难度过。护士为了输血需要先抽血配型，抽了半个小时没有血出来……

　　2019年1月29日上午10时左右爸爸说要我帮他插插眼睛，我还安慰他说蛮干净啊？他开始干呕，双手紧握床沿，上身趴在一侧，哪有什么可吐了呢？几天未进食了……

11时左右，爸爸突然呼吸急促，上监控时腾出右手写了一个字"走"……抬起爸爸上了120，这一刻回乡的路特别漫长，父亲在前头，我在后头，看得见，追不上，拽不住……

2019年1月29日13:20分，爸爸永远离开了我，从此以后我与爸爸的距离是……天各一方!

小时候，

父爱是自行车铃声，

您在上班，

儿女在门口，

期盼熟悉清脆的铃声。

长大了，

父爱是一张张票根，

父亲在故乡，

儿女们在城里，

等待下一个周未团聚。

高考时，

父爱是一叶扁舟，

父亲在家里，

我在考场，

泪眼送走父亲的担忧。

后来呀，

父爱是一张献血证，

昔日的号召，

今天的回报，

流淌的是不屈的精神。

现在呀，

父爱是您的遗容，

您在那边，

儿女在这边，

您是我们永远的英雄！

2018年春节，爸爸一个人愉快的在家门口炸圆子，2019年的爸爸，你在哪里？

爸爸:你现在在哪呢？我想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