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奶奶

茶亦醉人

　　二十五年前腊月的一天，奶奶在挂药水中无声无息的死了，脸上没有一点痛苦。

听邻里老人说，奶奶年轻时很漂亮，倔强又开朗。她是我儿时见过的唯一没有裹小脚的老太太。奶奶说过，小时候母亲最疼她，但因不愿意裹脚没少挨母亲的骂，常常是趁母亲不注意时把裹脚布扔掉，坚决不愿受那份洋罪。母亲为此忧愁叹息，担心奶奶因大脚嫁不出去。

后来，大脚的奶奶嫁给了爷爷，生了六儿两女，又带大了十三个孙子孙女。那时候，奶奶的家院简单就是一个吵杂的幼儿园。早上，儿媳们要去上工，把孩子陆陆续续抱给奶奶，奶奶经常是手臂里抱着两个幼儿，两只脚踏着两个摇篮，一晃就是一整天。傍晚，收工回来，儿媳们各自抱回孩子，我和姐姐给奶奶捶捶又酸又累的腰背。

我是长房长孙，儿时却特别的调皮捣蛋，上梁揭瓦，鸡飞狗跳，几乎天天都有邻居上门告状，曾经一天被父亲怒打十一次，三叔给我起了个"十一圣"的外号。每当挨打，我总是撒腿往奶奶家跑，她是我们的保护神。后来，为防止我跑，父亲准备教训我前，就先把门关好，他一边打，我一边特意大声嚎叫，希望奶奶能听见，奶奶听见是一定会来救我的。最惨的是被打时奶奶不在家，常被父亲追得满村庄乱跑。长大后，我特别擅长短跑，不知道是不是因儿时被父亲追打训练的缘故。因为太顽皮，我八岁时，母亲好不容易求老师收下我上一年级，可只上了十四天，因为用弹弓打坏了教室玻璃，我的手被老师用竹片抽打得通红。奶奶一气之下拿起书包把我带回家，看着又气又疼又抹泪的母亲，奶奶大怒道："哭啥？天塌啦？大不了明年够年龄再重上。":

　　奶奶常挂在嘴上一句话是男孩子皮实点好，调皮的孩子聪明，宁养"五二鬼"，不养"十可怜'，但有一件事情，一旦发生，奶奶是从不饶恕的。村庄旁边有一座水库，时有夏季发生淹死人事件，我曾几次带领八九个小兄弟去水库玩耍，奶奶吓得心惊肉跳，放开大嗓门到处喊找，抓俘虏一样把我们押回家，必是罚跪成一排，任何人都不允许相劝。因为奶奶的管束，我到十五岁时，才跟着大人们学会狗爬式游泳。

六子二女，十三个孙子孙女，生活的艰辛渐渐拖垮了奶奶的身体，却始终没有改变奶奶豁达的性格。因为儿女多，常有人想从中过继一个，奶奶不同意，说人多热闹，就是小猫小狗也要把他养大。

记忆中，奶奶不会骂人骂街，也没有看过奶奶哭过。有一年，屋后叔伯大奶病逝，一个和奶奶既是妯娌又是无话不说的老太太。当大奶奶的遗体抬上火葬车的一刻，哭声一片，尤其是庄上的老太太们，一声声老姐老妹地哭喊着不停。我奶奶却没有哭，静静地站在墙角，像是看一场戏一般。我问奶奶为何不哭，奶奶叹口气说："哭有什么用，能把你大奶哭回来？”。我二奶奶一边擦着泪一边说我奶奶狠心，奶奶说："人死就是两眼一闭两腿一蹬的事，他大奶是享福去了，比躺在床上遭罪强”

大姑二姑结婚后，奶奶从未在女儿家住过一个晚上，就是女儿女婿相劝，奶奶也绝不留宿，不管刮风下雨，奶奶总要执意回家，这难免会让女儿和儿媳们感到不理解，奶奶说在自己家里踏实，去人家鸡窝里插拐棍算个啥？

奶奶一辈子不相信鬼神，认为人活在世上，无愧就行，所以奶奶几十年也没有给她的母亲上过坟。我上初一时的清明节，奶奶突然要去母亲坟上祭拜，不想，刚把冥币点燃，一阵风来，顷刻间，整个坟墓燃烧起来。奶奶大惊，提着篮子就跑了回来。第二天，公社广播传来对我们家罚款的消息，奶奶到几个儿子家收罚款份子钱。我妈妈不由埋怨奶奶多年不给母亲上坟，一定是老人家怪罪她了。奶奶大笑，不屑一顾地说："上坟也就是个念想，人死如灯灭，那坟里就一把灰土，懂吗？"。几个儿媳无奈摇头，只好交钱，没一个敢与奶奶顶嘴。

　　奶奶虽然大大咧咧的，好像没啥事可以让她焦虑，其实，奶奶是个很善良的人，只是她不愿在人前唉声叹气。在那个贫困年代，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怎能没有牵肠挂肚的烦愁？童年时，食用油和大米是很珍贵的口粮，我的外公是盐场人，大米更是稀少。外公家的亲戚常送一些沙光鱼干到我家，其实是想换点大米回去，常使我妈妈因家里正无米感到犯愁。每遇此，奶奶默默舀出自己缸里的米或悄悄到邻居家借米给我妈妈，让妈妈娘家亲戚带回盐圩。奶奶对我妈说："张口容易闭口难，能帮就帮一下，几升米，吓死不了人"。

1979年，十六岁的小叔考到无锡上学。小叔只比我大两岁，平时我们睡一张床，他的出走让我奶奶沉默了许多，学会了抽烟。奶奶想念小儿子，常对我念叨："你小叔一个人在外，不知道这个小出黑豆的想不想家，能不能吃饱。"奶奶去世后，每逢清明或忌日，小叔总是特地多烧些香烟给奶奶并对着坟墓唠叨许多话，眼睛红红的。

　　爷爷的姐姐，我的大姑奶，是个非常爱整洁干净的老人，她特别喜欢我的奶奶。一直到晚年，大姑奶每次到奶奶家，她总是要把房里房外收拾得干净利落，一边收拾一边"骂“我奶奶大手大脚马大哈，说来一次帮收拾一次，死时还不知道会把儿女们糟蹋成什么样。奶奶抽着烟，笑着对大姑奶说自己死时，不会麻烦糟蹋孩子，干干净净地来，安安静静地去见阎王爷。

谁曾想，奶奶的一句笑谈竟然应验。二十五前的腊月一天，天气很冷，奶奶老亏病又犯了，咳嗽得厉害，家人赶紧找来医生给奶奶挂水治疗。

临午，奶奶在挂水中无声无息的走了，脸色安详，没有一点痛苦。

〈茶亦醉人.2018.5.23.怀念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