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忙

阿珍散文原创

文：汉 珍

“布谷、布谷……‘’，一只布谷鸟欢快地鸣叫着，掠过村子上空，消失在无际的麦田里。

此刻，豫东平原麦浪翻滚，大地金黄，原野里散发出阵阵麦香。田野里劳作的人们，好似跃入金色的海洋，微风吹来，如隐若现，起伏飘荡。

“布谷叫，麦收到”。布谷鸟的叫声催开了收获与播种的农事。赵老汉蹲在地头上，吧嗒着旱烟，掐把麦穗在手掌里一捻，眯着眼睛吹开糠皮，留下满把金灿灿的籽粒，顿时脸上开了花，扯开嗓门:“开镰喽！”

天还没放亮，黑喜鹊就在枝头上蹦来蹦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乎在为丰收的季节欢唱。乡亲们揉揉惺忪的眼睛，披着一身晨雾，扛起桑叉镰刀出发了。

来到田间地头，晨曦微露，正是割麦的好时辰。乡亲们一字排开，躬下腰身，踏实脚跟，将麦子揽入怀中，用力拉动镰刀，寒光闪处，麦子齐刷刷倒地。

一镰接一镰、一垄连一垄，嚓嚓的镰刀声，此起彼伏。一袋烟功夫，整齐的麦秆铺了一地金黄。

太阳慢慢升腾起来，赶走了空气里最后一丝凉意，大地渐渐变得像个蒸笼。围裹的麦秆、飞扬的尘土和炙烤的热浪，令人透不过气来。

麦芒似锯齿一般，将裸露的皮肤划出一道道痕迹，汗渍洇过，弄不清是疼还是痒，火辣辣地难受。黑色粉末状的麦锈，令人生厌地穿透衣服，钻入鼻孔，附着皮肤，把人熏染得似钻了煤窑。

长时间手与镰刀柄高频度的摩檫，手套失去了防护效能，打出了一串串血泡。不知是谁，“哎呀”一声，一不小心镰刀割破了手指，殷红的鲜血洒在麦草上，刺疼着割麦人的双眼。

割麦不仅是体力的耗散，也是耐力的挑战与心理磨难。腰板僵直了，手心发麻了，嗓子冒烟了，衣衫湿透了。可当你抬起头来，一簇簇、一垄垄的麦子又扑面而来。这时候，得有一种毅力支撑着你。

有一次捆麦草，许是连日的起早摸黑，疲劳困顿，我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热浪一波一波袭来，咚咚的马达声敲击着耳膜，我睁开眼睛，又无力地闭上。

昏昏沉沉醒来时，太阳已滑落西边。身边的马达冒着蒸汽，仍不知疲倦地旋转着。纵有初夏绿荫的渲染，却也遮不住热浪蒸腾。揉揉惺忪的眼睛，望着母亲和社员们汗流浃背的身影，那一刻，我无法掩饰心底里的愧疚。

风风雨雨大半生，多少场景似云雾飘散。这场觉到底被注入了什么元素，至今竟记忆犹新，细节可辨，连自己都感诧异。

而如今，环境宁静了、床铺舒适了、生活安逸了，入眠却成了难题。生活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麦子收割回来，接着就是碾场。赶牲口的王老汉套上三两头牛，挂上石磙、耢石，然后响鞭一打，口中吆喝着“驾、驾……”，那牲口就勾着头，弓着腰，奋力前行了。石磙发出吱吱妞妞的声响，开始了周而往复的滚动。

老汉手牵缰绳，如同开车的方向盘，掌控着石磙运行轨迹。那牲口迈着方步，闭着眼睛，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却极有耐力与韧性地拉着石磙，一圈又一圈地打着转。

圆圈越画越大，圆心顺次移动，从场西转到场东，又从北头转到南头，直至把摊开的麦秧碾了个遍。

碾场须在正午时分才好。这时的太阳最毒辣，麦秧被晒得嘭嘭作响，石磙碾压下去，麦穗顷刻间分崩离析，乖乖吐出麦粒儿。

但这也苦了牲口与赶套人。一晌下来，老汉的脸庞黝黑发亮，汗水象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连牛儿也累得张开鼻翼，呼哧呼哧喘粗气。

目睹过碾场的人，才真切地体验到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差别。有时候我会突发奇想，慢节奏就一定不好吗？看看当下街头急促的步履、飞转的车轮、匆匆的行色，生活的慢节奏比之更有韵味哩！

很多时候，快乐与幸福感不是来自于物质，而是情趣；不是来自于快节奏，而是慢节奏；不是来自于结果，而是过程。





“粮食兜，望天收”，这谚语真切。在大自然面前，人类再逞强，也显得脆弱与无奈。乡亲们最怕麦收季节下雨，可老天爷有时候就是那么翻脸无情。

那年，麦收正紧张进行着。田野里人头攒动，马车、架子车穿梭不息，牛车也如蜗牛般爬行。麦场上卸车的、翻晒的、碾场的，热火朝天。

突然，天西边乌黑的云层高高耸起，翻滚着压了过来，一阵电闪雷鸣，狂风裹挟着暴雨倾泻而下。乡亲们还没来得及将油布搭在麦垛上，顷刻间便淋成了落汤鸡，一切都沐浴在雨水里。

本指望着雨过天晴，彩虹高挂。哪曾想，这雨一下，哗啦啦、淅沥沥，老天爷的眼泪就再也没有停歇下来。无奈，乡亲们把麦子搬到家里的地面上、炕上、桌子上晾晒，连学校教室也腾了出来。

可几千亩的小麦啊，岂不是杯水车薪！终究，受淋的麦子经不住长时间的闷捂，发热变霉，品质大打折扣。可是，乡亲们把最好的麦子缴了公粮，把最差的麦子留给了自己。

这一年，面条是粘的，馒头是粘的；乡亲们的泪是粘的，心头也是粘的。一场大雨无情地冲走农民丰收的希望，淋湿了麦子，更打湿了乡亲们的心。

麦场有汗水、有泪水，自然也有欢笑。“偷杏”是最刺激不过的活了。乡邻院子里，零散长着一种杏树，麦青杏儿青，麦黄杏儿黄，麦收杏儿收，乡亲们称之为“麦芒杏”。

这种杏的幼苗，原本是哪个孩子遗落在麦田里的杏核生发出来的，有心人捧回家，移栽院落里，三年五载就开花着果了。

麦收时节，一嘟噜一嘟噜的麦芒杏，飘着清香，令人垂涎欲滴。伙伴们猴急，哪管得犬吠与小脚老奶奶的蹒跚，翻墙爬树，使出浑身解数，取入囊中。

麦收还没结束，杏树早已枝头空空，残叶飘零了。只是这麦芒杏出身卑微，品相味道有点差，比不上现在市面上嫁接出售的杏儿。但伙伴们虽酸得呲牙咧嘴，却也乐此不疲。



扬场是麦收极具技术性和观赏性的环节。傍晚，微风拂面，彩霞满天，脱粒完毕的麦子隆起金黄色的小丘。三四个技术高手依次排开，迎风将麦子均匀地抛撒出去，动作优雅，节奏感极强。

麦子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圆弧，在物体惯性的作用下，因了质量不同，石子、麦粒、糠皮自然分离开来。尘土夹杂着碎屑升腾着，渐渐随风飘散。落下来的，是庄稼人辛勤劳作凝结的金灿灿的希望。

正是麦场这种独特的画面质感，吸引着摄影师们，踏破铁鞋，寻觅那即将消失的农耕文化，并定格在永远的记忆里。

有一次单位摄影展，在近百幅照片中，一幅《丰收的喜悦》瞬间抓住了我的眼球：天际的晚霞，飘飞的金色麦粒，浅黄色的草垛，麦收人古铜色的脸庞，律动的扬场身姿，好一幅热烈的麦场图啊！

方寸间，斑斓的色彩，动感的画面，淳朴的风情，唤醒了我童年的梦境。后来，这幅照片获得了摄影展大奖。

恢复高考，离开家乡。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竟再也没有参加过麦收。

现在，收麦已经专业化了，麦农足不出户，一个电话搞定。康拜因收割机“大嘴”一张，一边吃着麦穗儿，一边吐着麦粒儿。收粮食的经纪人就在田间地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麦农乐乐滋滋地数着钞票，脸上绽开了丰收的喜悦。

生活原本就是辩证法。没了劳动的艰苦性和过程性，同时也就失掉了趣味性。原本收割、运送、脱粒、晾晒等生产环节，被轻松搞定。

石磙、桑叉、镰刀、牛车，这些麦收工具再也排不了用场，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演化为记忆中的符号和农耕展览馆里的摆件。

怀恋家乡麦收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