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生的文章——新搬来的李小姐(中)(小说)

沈东生

<h3> 新搬来的李小姐(中)</h3><h3> ——弄堂记忆系列</h3><h3><br /></h3><h3>作者:沈东生</h3><h3> 张老师还是天天来送点心,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李小姐也已经习惯了:每天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每天相同的对话:"李小姐,侬格点心""等一息,我穿件衣裳。""勿急勿急,侬慢慢来……"平淡无奇,天天听惯了,更不觉得有啥意思。不晓得为啥,今早迟迟没有听到敲门声,李小姐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异样了。</h3><h3> 今天是李小姐的休息日,原本是睡懒觉的日子,却老早醒了,大概冥冥中就想听到这记敲门声。不过,就是没有。她在床上翻来复去,孵了蛮多一息,抬头看了眼闹钟,辰光真的不早了,还是没有敲门声,有点失望,她撇了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不等了,干脆去"凯瑟琳"坐坐,"凯瑟琳"已经长远没有去了,到了"凯瑟琳"还怕吃不到早点?于是,一骨碌坐起身来。</h3><h3> 李小姐翻身下床后,总欢喜在镜子前转一圈,看看自己的娇容,自己的身段:在薄如蝉翼的睡衣里,胸是胸,腰是腰,臀是臀,若隐若现,窈窕淑女。连她自己也常常会着迷。转一圈后,她才搭了条披肩,披肩和睡衣是配套的。都是父亲送的生日礼物,还是从巴黎买来的。披肩的羊绒柔软丝滑,一吻肌肤,像在抚摸,就有糯到心里的温馨,瞬间就会有一种欲望………而且,披肩的花纹绚丽,样式了得,搭上披肩就像穿上了一件华丽的外套,人顿时显得雍容华贵了。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真好看!"还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吻去,镜子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唇印……这就像起床后的一个仪式,好比大餐前需要有开胃酒一样。</h3><h3> 然后,李小姐返身找出烫钳和酒精炉来,要烫烫头发,熨斗也找出来了,放到炉子上烧着,要熨熨旗袍。习惯了,出门前总要弄得妥妥贴贴,漂漂亮亮的。弄停当后,坐在桌子边,等着烫钳烧热。看着酒精炉上蓝茵茵的火苗舔着烫钳,想着咖啡馆里的早点,是吃俄式罗宋面包加罗宋汤呢?还是吃意大利芝士蛋糕加奶咖啡呢?又想起了大饼油条的滋味:鲜鲜脆脆的油条,一口咬下去酥得掉末的酥油大饼……李小姐不自觉地朝门口看了一眼,连自己也不明就里地轻轻叹了口气……</h3><h3> 烫钳慢慢热了,烫了,李小姐拿烫钳凑到鼻尖前闻了闻,温度正好,烫钳插进头发,一烫一个卷,刚把头发烫得满头是卷,听到了敲门声,赶紧起身,却听清了,是在敲隔壁人家的门,李小姐懒懒地重又坐下,莫名其妙地渐渐有点倦怠起来,想去凯瑟琳的念头也全淡了,竟然还懒得把头发梳理成型,任凭头上像顶个鸟窝,呆笃笃地坐着。脑子里好像总在盼着点什么……是大饼?是油条?是,也不是……好像还有点其他什么……人就是这样,越是虚无的东西,越向往,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是心心念念地想得到。</h3><h3> 熨斗在炉子上烧着,烧得通红了,熨斗的木手柄冒起了青烟,一屋子刺鼻的焦糊味和铁腥味,房间里弥漫起了一抹烟雾……李小姐惊醒了,跳起来要去炉子上提熨斗,手还没碰到熨斗,烧焦的熨斗木柄冒起的青烟,腾起的热浪就让李小姐猛地抽回了手。李小姐有点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了……敲门声此刻真的响起了……李小姐不假思索跳起来就去开门……这是一种求救的欲望。</h3><h3> 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张老师:"今天买点心的队伍排得老长老长……"像是在抱歉来晚了。李小姐根本听不见张老师讲点啥,一个劲地嚷着:"炉子,炉子。"张老师发现了烟雾,嗅着鼻子寻找起来,放下竹篮子,冲到了炉子边,吼着:"毛巾。"李小姐"唰"的一下抽下搭在肩上的披肩,递给张老师,张老师把披肩往脸盆的水里一按,捞起还在滴水的披肩,搭到了熨斗上,"哧啦"一声,霎时腾起了一阵白色的蒸汽,张老师迅速提起裹着湿披肩的熨斗放到了熨斗铁架上,披肩已泛起了黄黄的焦痕,有点让人心疼。</h3><h3> 张老师双手捏着耳垂,起身说:"没事了。""烫着吗?""还好。""我看看"李小姐捏起张老师的手,张老师的手在李小姐的手心里,烫得有点红红的,还有隐隐的水泡。李小姐的心一颤:"我给你上药。""张老师抽回手:"没事。"李小姐并不松手,握紧了,失神了……呢喃着:"要上药,要上药。"</h3><h3> "……小心着凉……"张老师说。李小姐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睡衣,薄如蝉翼的睡衣,那胸、那腰,那臀,全展露在了一个男人面前。李小姐赶紧松开张老师的手,不自觉地脸红了,身热了,心也莫名地"乒乒"跳起来。加上满头的烫卷,像顶着个鸟窝,还有点尴尬:"我给你找药。"李小姐满屋子的乱转,其实她并不确定家里有没有药,只是心里的羞涩和尴尬需要掩饰,只是想要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要做什么。"披肩。"张老师捡起披肩递给李小姐。李小姐赶紧把披肩搭上肩膀,披肩是潮潮湿湿的,有点阴冷,李小姐却觉得还是热。</h3><h3> 张老师已提起了竹篮子:"你的早点。"张老师的谈定使李小姐的尴尬平复了许多,赶紧拿来盆子。张老师照例一边小心地从竹篮子里拿出点心,放到李小姐手中的盆子里,一边算着帐。李小姐没了以往的挑剔,耐心地等着张老师算完帐,找完钱。张老师走了。</h3><h3> 一场虚惊过去了,李小姐长长地舒了口气。虚惊后的李小姐觉得有点饿了,兰花指捏起油条,嗲嗲地啃着,似乎也不急着回屋关门,鲜鲜脆脆的滋味使她干脆靠在门框上,慢慢地品尝着,目送着张老师走去的背影:宽阔的肩膀,健美的肌肉,随着走动,在紧绷的汗衫里一张一驰着,让人着迷,也让人害羞、有点心猿意马……李小姐赶紧移开了目光。 故意朝弄堂看去。</h3><h3> 也许心情两样了,看出去的弄堂也不同了,似乎变得亲和起来了:弄堂里是忙碌的、是祥和的,上班去和买菜回来的,读书去的和上夜班回来的,来来去去都是人。汪家好婆在生煤炉,一看汪家好婆就是个生煤炉的高手,炉堂里,一张旧报纸一点火,一把细柴火压了上去,不见冒烟,但见红红的火苗忽忽悠悠地升了起来,大劈柴左右交叉填进炉堂,火"哄"的一声窜出了煤炉口,放上蜂窝煤饼,不等冒烟,小扇子一扇,蓝茵茵的火头从煤饼的孔洞里探了出来。李小姐想起了自己每每生煤炉时,总被烟熏得泪流满面的情形……李小姐看得有点出神,手中的油条也忘了往嘴里送,斜伸在嘴边,像抽烟的姿势。等到李小姐发现自己的这副腔调,忍不自嘲起来:岂不是电影里的二房东的功架嘛。二房东手里捏的是香烟,自己捏的是油条而已,还穿着睡衣,卷着头发,原来,演戏就是生活……&nbsp;</h3><h3> 李小姐的眼睛不自觉地又看到了张老师在人丛里穿梭,和来往的人打着招呼,走进了沈家嫂嫂的家里,隐隐传来对话声:"阿嫂,点心来了。""哪能好意思,天天麻烦你。""啥格闲话……一条弄堂的,都是自家人嘛……"李小姐的心里"哧溜"一下,莫名地凭起一丝失落,习惯地想撇一下嘴,但不知怎么的却忍住了,连鼻子里想"哼"一声也卡住了。耳朵还留意着沈家嫂嫂的屋里,对话声还在传来:"谢谢喔。""再会了……"张老师的身影从沈家嫂嫂的家门口出现了,李小姐赶紧把视线移开,眼神尽然有点慌乱,视线一时不知该看向哪里……李小姐吓一跳:今天,自己是怎么啦?</h3><h3> 斜对门传来黄伯伯一个劲地叫嚷声:"慢一点,慢一点……"李小姐有点慌乱的眼神安定了下来,看了过去:黄伯伯家门口,一张小台子边上六个小赤佬围成一圈,呼噜噜地吃着泡饭,六个小赤佬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黄伯伯的叫声,声音越吃越响了,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李小姐忍不住笑出了声。</h3><h3> 突然,黄伯伯的双胞胎儿子小五子从碗口抬头朝李小姐看过来,小六子即刻感应般地也抬头朝李小姐看过来,在六目相对的一刹那,李小姐感动了,忍不住地举起手朝双胞胎摇动起来,眨眼间,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双胞胎兄弟,几乎同时"刺溜"一下从小板凳上滑下来,口齿不清地嚷嚷着,争先恐后地奔向李小姐,李小姐的心像被柔柔地捏了一下,软化了,一股温馨的暖流从她的身体深处涌动了起来,这是从子宫里涌出的温情——是沉睡着的母爱,突然被唤醒了,她眼眶湿润起来,有点模糊了。李小姐想迎上去,却终于听清了,双胞胎兄弟嚷着:"油条……油条……"李小姐自作多情了,虽然有点失望,但还是感到满足,笑着,挥动着手里的油条。突然一个踉跄,小六子跌倒了,身后的小五子来不收脚,拌在小六子身上,也跌到了,传来两声尖利的哭声……李小姐笑容没了,一个剑步冲出去,扶起双胞胎。还好都没有受伤,看见李小姐手里的油条,居然不哭了,尽管脸上还挂着泪水,嘴里还念叨着:"油条……油条……"。李小姐把油条分给了双胞胎,双胞胎笑了,欣喜地吃起了油条,小嘴咂巴得"噼啪"直响。李小姐也笑了,一手一个地抱起双胞胎,旋转着,逗起了笑声串串,串串笑声酣畅淋漓,笑声在弄堂里经久地回荡……</h3><h3> 黄伯伯猛地窜了过来,一把夺过孩子,斜睨了一眼:"一副啥格腔调!"头也不回地走了。李小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像当头遭了一棒,愣住了……</h3><h3> &nbsp; 从沈家嫂嫂家送点心出来张老师看见了李小姐,看过来的眼神是异样的。李小姐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肩上的披肩没了,也许是救双胞胎,跑出屋时掉的,薄如蝉翼的睡衣在阳光的斜照下,等同消失了,李小姐几乎像赤裸的一般,那胸、那腰、那臀……一弄堂的人正驻足斜视着自己,她诺诺的说着:"不是的……不是的……"然而,四周是无声的,只有一片眼睛,眼睛里是鄙视的眼神,像剑,像斧,砍杀了过来。李小姐的脸"唰"的一下涨得通红,脑子里"嗡嗡"直响,她看向了张老师,她像找到救星一样,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诺诺地叫着:"张老师……"希望张老师哪怕说一句解围的话也好……然而没有,张老师就像没有看见李小姐投去的目光,也像没有听到李小姐的叫声,漠然地转过身,走了。李小姐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激灵着,她感到孤独,感到无助,感觉自己真成了陈白露了。心一阵抽紧的疼痛,像一只受伤的羊,冲出人群,跑回屋里,"乒"的一声关上门,一仰身摔倒在床上,凝望着苍白的天花板,慢慢地,眼内含起了泪水……</h3><h3> 一息息功夫,弄堂里都在说:李小姐是个不正经的女人……</h3><h3> 李小姐在屋里整整关了好几天,茶饭不思,任何敲门声都当没有听到一样。独自思来想去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这条弄堂了。不仅要离开这条弄堂,还要离开所有会让她想起这条弄堂的一切。</h3><h3> 想定当后,李小姐才觉得要吃东西了。而且要吃西餐,西餐才能象征和弄堂生活的决裂。去啥地方呢?"凯瑟琳"是不想去了,那里也有许多使她想起蛮多和弄堂有牵连的事。她想起了过去和父亲常去的"古花园咖啡馆"。虽然路远了点,在思南路上。思南路是上只角的上只角,新的起点要从上只角的上只角里重新开始,路远一点也值得。 于是,李小姐把头发烫得蓬蓬松松, 挑了件最漂亮的旗袍穿上,这样会让自己的心情好一点,也不让人看低自己。不过,当她拉开屋里的大门时,还是觉得门是重的,当她走过弄堂时,觉得脚步还是沉的。还好,中午的弄堂里是清静的,偶有个把穿街走巷的小贩,悠长的叫卖声在弄堂里飘荡着,她高跟鞋的脚步声淹没在"修洋伞、补坏套鞋"的叫卖声中,逃离般地走出了弄堂。</h3><h3> 李小姐站在了"故园"的门口,手一摸上橡木框的玻璃门,就觉得亲切,当轻轻推开玻璃门,迎面飘来周璇甜甜的嗓音,李小姐的心,像被柔柔地抚摩着,积郁已久的心顿时松开了。</h3><h3> 这里不像其他咖啡馆,是一排排相同的座椅。这里更像在家里,东放一组沙发;西搁一张小几,配一把摇椅;还有墙角落里嵌一张小躺椅。就像到了家一样……李小姐找了个幽静的角落坐下,就像小时候,一有不高兴时,就躲进幽静的角落,慢慢消解一样。"故园"的咖啡是现磨现煮的。客人有足够的时间边等边琢磨屋里的摆设和窗外的景致。朝窗外看去,没有摩肩接踵的人流,只有像地毯一样柔软的草地、葱翠的绿荫遮天蔽日。屋里人不多,不远处,小几上的一顶法兰帽有点眼熟,是父亲常戴的那种驼色的法兰绒帽,精致的做工,一看就晓得是法国货。法兰帽边上,一杯咖啡飘着袅袅的热气,一双手正悠闲地伺弄着咖啡,兰花指捏着银匙有意无意地搅动,轻轻提起,稍稍顿顿,缓缓放入托盘。一副李小姐欢喜的优雅。手是白白净净的,兰花指捏起着盏柄,不紧不慢地把咖啡杯送到嘴边……还看到了那副眼镜,圆圆细细的玳瑁镜架,透明的几乎像没影的水晶玻璃……都是李小姐欢喜的优雅……突然,她觉得眼镜后面的这张脸有点眼熟,当她终于认出这张脸时,大大地吃了一惊:竟然是张老师……</h3><h3><br /></h3><h3> </h3><h3> </h3><h3><br /></h3><h3> </h3><h3> </h3>